生路

意识像是沉入了绝对零度的深海，没有光，没有声音，连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只有破碎的、冰冷的、来自“观测点”的信息碎片，如同永恒的冰砾，在思维的残骸中无声碰撞。

李柱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痛苦，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空无”填满的“存在”感。仿佛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化作了那灰白信息流的一部分，即将被彻底同化，消散。

就在这永恒的冰冷即将把他最后一点自我意识也冻结时——

一点微弱的、带着温度的力量，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极细阳光，刺破了他意识深处的黑暗。

那力量很熟悉。

带着一种决绝的、燃烧般的意志。

是苏明！

她在试图……拉住他？！

他“感觉”到，一股同样源自“观测点”、却被强行扭转了性质的、带着某种“秩序”意味的能量，正艰难地对抗着那庞大的、混乱的灰白信息流，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银丝，缠绕住他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一点点地，将他从那片“空无”的深渊中向外拉扯！

这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拉扯，都像是将他的灵魂从凝固的水泥中硬生生拔出来，带来近乎毁灭性的撕裂感。那冰冷的灰白信息流疯狂反扑，试图将这根“银丝”连同他一起吞噬。

但苏明的力量异常顽强。那力量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丝……来自这艘怪船本身的、扭曲而晦涩的波动？是摆渡人在暗中相助？

李柱赫不知道。他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缓慢而坚定的牵引。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冰冷的、充斥着他整个意识的信息流终于开始减弱、退潮。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恢复的、属于自身感官的模糊感知。

首先回来的是听觉。

一种低沉的、规律的、仿佛巨大心脏搏动般的机械运转声。

是这艘怪船的声音。

然后，是触觉。

身下冰冷坚硬的甲板，以及……一只紧紧握着他左手的、同样冰冷却带着一丝微弱生气的手。

是苏明。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

他依旧躺在怪船的甲板上，头顶是锈蚀的管道和扭曲的金属顶棚。船身不再剧烈颠簸，恢复了那种违背常理的平稳航行。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稳定地亮着。

而苏明，就跪坐在他身边。

她的脸色比他昏迷前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显然为了将他从信息洪流中拉回来，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她握着他的手却很稳，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眼睛里，除了疲惫，更多了一种沉静的、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力量。

看到他醒来，她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凝重。

“你……”李柱赫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没事吧？”

苏明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依旧摊开的左手上。掌心的三角形印记，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被那灰白信息流灼伤过。但那股灼痛感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与某种东西建立了稳固连接后的……冰冷钝痛。

“暂时……压制住了。”她轻声说，指的是那试图通过废弃观测点建立的连接，“但‘通道’……已经被标记。它们……会追踪而来。”

李柱赫的心一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苏明按住。

“别动。”她说，“你的灵魂……需要时间……稳固。”

她抬起头，看向船头方向。

李柱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摆渡人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从未移动过。但他注意到，摆渡人那只自然垂落的手，戴着的厚重皮革手套指尖处，似乎……沾染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暗沉的颜色。

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刚才船体的异常和连接的阻断，果然有他出手？

摆渡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兜帽的阴影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沙哑的声音传来：

“即将抵达……‘界限’。”

界限？

李柱赫看向船舱外。

海水的颜色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墨蓝，而是变成了一种……如同稀释的墨水般的、浑浊的灰色。天空（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天空的话）也同样是一片压抑的、毫无生气的灰蒙，看不到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永恒的、死寂的光晕。

这里的规则……似乎更加稀薄，更加……扭曲。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的印记，在这种环境下，那冰冷的连接感似乎减弱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信号受到干扰般的、细微的滞涩感。

这就是……“规则背面”的边缘？

“‘界限’之后……‘观测’的力度……会大幅减弱。”苏明低声解释，她的呼吸依旧有些急促，“但那里的规则……也更加……混乱和危险。”

她看向李柱赫，眼神复杂：“你的灵魂……刚刚承受了‘源海’信息的冲击……虽然危险……但也让你……对‘规则’的波动……更加敏感。”

李柱赫一愣。意思是……因祸得福？

“这种‘敏感’……能帮助我们？”他问。

“也许。”苏明的回答很谨慎，“能让你……更容易感知到……‘规则背面’中……相对稳定的‘缝隙’。”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需要……在‘它们’追踪到来之前……找到一条……能暂时屏蔽我们身上‘标记’的……‘缝隙’。”

李柱赫明白了。进入“规则背面”不是终点，只是一个开始。他们需要在那里找到一个临时的避难所，一个能隔绝“观测点”注视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灵魂深处那尚未平复的创伤和隐隐传来的、对周围灰色空间规则的奇异感知力。

前路依旧艰险，甚至可能更加诡异莫测。

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清洁工”的追捕，打断了“观测点”的强行连接，并且……抵达了这片可能藏有一线生机的地带。

他反手握住了苏明冰冷的手。

苏明微微一怔，看向他。

李柱赫迎着她的目光，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就……开始找吧。”

苏明看着他，良久，那紧绷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松动了一下，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她挣脱他的手（两个印记靠近依旧会引发排斥），扶着舱壁，艰难地站起身，走到船头，与摆渡人并肩而立，凝望着前方那片越来越浓郁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色。

李柱赫也挣扎着坐起，靠在舱壁上，闭上眼，尝试着调动起那份因祸得福而来的、对规则的“敏感”。

在他的感知中，周围那片灰色的空间不再空无一物，而是充满了无数细碎的、不断生灭的、如同肥皂泡般的规则碎片。有些地方相对稳定，有些地方则充满了危险的乱流。

他必须从中，找到那条能容纳他们、能暂时屏蔽“标记”的……

生路。

怪船，载着三个沉默的存在，缓缓驶入了那片代表着未知与危险的、规则的灰色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