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那落针可闻的死寂,被高中队一声破了音的、近乎嘶吼的“首長好!”猛地打破。
所有石化的参谋和队员像是被按了开关,唰地立正,挺胸抬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只有眼珠子还控制不住地往角落那个依旧坐着的身影上瞟。
顾晓梦手里的棒棒糖,“啪嗒”一声,掉在了布满灰尘的键盘上,碎成几瓣。她没去捡,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转向门口那个身影。
灯光勾勒出他肩上的将星,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与这严肃紧张的作战指挥部格格不入的玩味笑容。那笑容底下,是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敲,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被当场拆穿的、混合着荒谬和“果然如此”的剧烈心跳。组织给的“暂时保密”命令,在这位面前,大概就是个笑话。
“首…首长……”顾晓梦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试图说点什么,比如解释,或者认错,但发现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说什么?说我不是故意装菜鸟,是组织要求?说我只是有点心病但技术真的过硬?
高中队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看看那位首长,又看看顾晓梦,再看看屏幕上那行还在跳动的、嚣张的红色大字,脑子里的弦一根接一根地崩断。博士?什么博士?哪个博士?指挥系的?十八岁?!开什么国际玩笑!
那位首长——高建国,狼牙特战基地的负责人,也是高中队的亲叔叔,此刻却像是没看到自家侄子那快要爆炸的脸色。他踱步进来,靴子踩在作训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径直走到那台老旧的备用终端前,目光扫过那行字,又落在碎掉的棒棒糖上,眉梢微挑,最后,视线定格在顾晓梦那张努力想维持镇定却依旧透出些苍白和无措的脸上。
“顾晓梦同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天然的权威,让整个帐篷的气压又低了几分,“国防大学指挥信息系统工程专业,提前一年完成博士学业,毕业论文题目《基于深度强化学习的复杂电磁环境下抗干扰通讯协议设计与实现》,评级优等。没错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炸弹,炸得在场除他之外的所有人外焦里嫩。
高中队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些原本还带着怀疑和荒谬眼神的参谋们,此刻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呆滞。指挥系博士……十八岁……刚才那个跑三公里要死要活、格斗像根面条的……关系户?
顾晓梦闭了闭眼,认命地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慌乱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属于学者的冷静,尽管脸色依旧不好看。她挺直了背脊,虽然身形在这群特种兵里依旧显得单薄,但气势已然不同。
“是,首长。”她的声音稳定了些,“学员顾晓梦,向您报到。”
“学员?”高建国轻笑一声,手指点了点屏幕,“哪个学员能五分钟内打穿蓝军花了大力气构建的电子防御壁垒,还给人指挥官送个‘阵亡’通知?”
他目光转向依旧处于灵魂出窍状态的高中队,语气揶揄:“中队长,看来你们捡到宝了啊。就是这宝……藏得有点深,差点当废铁扔了?”
高中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喉咙里咕哝了几下,半天憋出一句:“报告首长!我……我不知情!她……她训练成绩……”
“训练成绩一塌糊涂,我知道。”高建国接话,语气平淡,“组织上安排顾博士下来体验基层,熟悉部队运转,没通知你们具体身份,也是出于多方面考虑。不过看来,顾博士这‘体验’生活的方式,很别致啊。”
他重新看向顾晓梦,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只是我很好奇,博士同志,明明有这本事,前几天红方通讯被压制得那么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手?非得等指挥部快急上火烤了,才来个一鸣惊人?”
这个问题尖锐又直接,瞬间把所有人心头的震撼都扭成了疑惑。
是啊,为什么早不帮忙?
顾晓梦垂在裤缝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坦诚,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报告首长。第一,我的任务是融入和观察,非紧急情况或接到明确命令,不得暴露技术背景介入作战流程。第二,”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对实战环境……存在一定的适应性障碍,需要时间调整。之前……并未达到最佳操作状态。”
适应性障碍。说得委婉,其实就是那该死的心悸、手抖、面对模拟真实战场的压力时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她可以对着代码和理论挥洒自如,但将理论应用于瞬息万变、胜负攸关的真实战场,她需要克服的东西远比想象的多。今天,或许是被逼到绝境,或许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才硬顶着不适完成了操作。
高建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帐篷里安静得能听到外面风吹过旗杆的呜呜声。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打破沉默:“行了,都别杵着了。蓝军指挥系统瘫痪,机会难得,该反击了。还等着人家恢复过来吗?”
参谋们如梦初醒,立刻重新扑到各自的岗位上,通讯指令声再次响起,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兴奋和底气。只是每个人经过顾晓梦身边时,眼神都变得无比复杂,敬畏、好奇、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尴尬。
高中队狠狠抹了一把脸,眼神复杂地盯了顾晓梦好几秒,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最终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去指挥战斗了。今天这事,对他的冲击实在有点大。
高建国对顾晓梦招招手:“你,跟我出来。”
顾晓梦默默跟上,走出闷热的指挥部帐篷,夜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后背的作训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帐篷外,星空低垂。
高建国背着手,看着远处漆黑的山峦轮廓,语气恢复了平淡:“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老校长跟我打过招呼,说是块璞玉,就是需要实战打磨,还有点……小毛病。”
顾晓梦低着头:“给首长添麻烦了。”
“麻烦?”高建国哼笑一声,“确实是麻烦。一个博士,塞在我的新兵集训队里装菜鸟,搞得鸡飞狗跳。说吧,接下来怎么打算?身份也暴露了,是回你的研究所,还是继续留在这儿‘体验生活’?”
顾晓梦猛地抬头:“报告首长!我想留下!”
她的回答快得几乎没过脑子,带着一种急切的坚定。
“哦?”高建国回头看她,夜色里看不清表情,“留下?继续跑武装越野倒数第一?继续格斗课当沙包?”
顾晓梦脸颊发烫,但目光执拗:“训练我会跟上!尽可能跟上!但……如果需要……我的专业能力,随时可以为您、为狼牙效力!请首长给我一个机会!”
她不想回去。虽然这里很苦,虽然她格格不入,虽然每天都要忍受各种目光和身体极限的挑战,但这里……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蓬勃滚烫的生命力。而且,她今天亲手扭转了战局,那种感觉……让她心悸,却也让她着迷。
高建国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顾晓梦心里开始打鼓。
终于,他缓缓开口:“留下可以。”
顾晓梦刚松一口气。
“但是,”高建国话锋一转,“博士的身份,仅限于今天在场的人知道,不得外传。你明面上,还是那个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训练照旧,该趴着还得趴着,该挨骂还得挨骂。明白吗?”
顾晓梦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明白!”这是……还要她继续装?
“至于你的专业,”高建国顿了顿,“基地电子对抗分队正好缺个技术顾问,挂名的,不参与日常管理和训练,只在必要时提供支持。我会安排。平时,你还是集训队的人。”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结果。既能留下,又能有限度地发挥所长,还不至于完全脱离她需要适应的基层环境。
“谢谢首长!”顾晓梦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感激。
“别谢太早。”高建国摆摆手,“狼牙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博士头衔在这里屁用没有,能不能真正留下,看你自己的本事。还有,把你那‘小毛病’尽快克服了,看着闹心。”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吉普车。
顾晓梦站在原地,看着车子远去的尾灯,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手心一片冰凉,全是汗。
这时,帐篷帘子被掀开,高中队探出头,脸色依旧臭得很,眼神复杂地在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才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还愣着干什么?!滚回去睡觉!明天训练要是再敢拖后腿,我管你博士硕士,照样练死你!”
顾晓梦:“……是。”
她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悄悄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好像……能留下,也不算太坏。虽然,明天等待她的,大概率依旧是地狱模式的训练,和高中队更加“重点关注”的眼神。
以及,如何面对那群刚刚目睹了她“变身”的、眼神能杀死人的队友们。
想想就……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