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深浓，首辅书房隔壁的暖阁内，青灯依旧。
沈胭埋首于北羯文卷与边境舆图之间，眉尖微蹙，朱笔时而勾画，时而停顿。她完全沉浸在那片广袤而危险的疆域与错综复杂的情报之中，未曾留意窗外更深露重，也未留意阁内何时多了一人。
裴衍静立门边已有片刻。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灯晕柔和了她周身那股惯常的冷锐，却也更清晰地勾勒出她的消瘦与疲惫。案头，他傍晚时吩咐人送来的那盅滋补羹汤，原封未动，早已凉透。
心中那点难以言喻的躁意，便又浮了上来。自沈家昭雪，她名正言顺地留在他麾下协理北境事务，已近半载。这半载，她展现出的才智与韧性远超他预期，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臂助。他们每日相处的时间，甚至远超寻常夫妻。
然而，他们之间，似乎永远只有北羯、鹰卫、边境、阴谋、策论。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缓步走近，影子投在案卷上。沈胭这才惊觉，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褪的思虑：“你来了？正好，关于左谷蠡王部冬迁的路线，我发现几处疑点……”
她语速很快，径直便要指向舆图。
裴衍却没有像往常那般立刻俯身去看。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让她莫名心绪一滞的专注。
“羹汤凉了。”他打断她，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胭一愣，瞥了一眼那精致的瓷盅，随口道：“无妨，待会儿让下人热一热便是。你先看这个……”她仍执着于方才的发现。
裴衍的手却按在了那份舆图上，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指尖修长，带着久握朱笔的薄茧，就按在她方才要指的那处标记旁。
沈胭终于彻底从公务中抽离，有些不解地抬眼看他：“怎么了？是有急事？”
裴衍沉默地看着她。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映出几分难以捕捉的暗涌。他不喜欢她此刻的眼神，那里面只有冷静的分析和急于分享情报的专注，没有丝毫属于男女之间的涟漪。
这半年来，她完美地扮演着“顾问”的角色，甚至比他要求的做得更好。可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并不满足于此。
“除了这些，”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你可还有别的话要与我说？”
沈胭怔住，一时未能理解：“别的话？边境军务繁杂，北羯动向不明，鹰卫尚未彻底清查，这些不都是最紧要……”
“沈胭。”他唤她的名字，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与挫败，“我每日在此与你相见，并非只为了听你禀报军情。”
阁内霎时安静下来，只闻灯花轻微的噼啪声。
沈胭看着他，看着他不同于平日议政时的冷峻神色，看着他眼底那抹她看不懂的深意，心口忽然没来由地一紧。她不是不懂，只是……十五年孤身行走于刀锋的经历，早已将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磨砺得粗糙殆尽。她习惯了以价值和谋算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与他。
她垂下眼帘，长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声音努力维持平稳：“我……不知首辅还想听什么。我所知所擅，唯此而已。”
裴衍凝视着她微微闪避的姿态，心中那点躁意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知道不能急，她心上的冰层太厚，需得文火慢融。
他收回按在舆图上的手，转而拿起那盅凉透的羹汤，转身走向门口，吩咐候着的侍从：“去热一热，再送些易克化的点心来。”
待他回转，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语气较之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疑点在何处？指与我看。”
沈胭悄悄松了口气，却又隐隐觉得失落。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舆图上，仔细讲解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语速稍慢了些，心神也并非全神贯注。
偶尔抬眼间，她会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依旧锐利，却在审视地图与情报之外，似乎还缠绕着别的什么，让她指尖微微发烫。
羹汤和点心很快送来。裴衍将温热的羹推到她面前，自己则拈起一块小巧的桂花糕，并未吃，只是拿在手中。
“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府里后厨也常做这个。我母亲总说，秋日吃桂花糕，能甜一整个冬天。”
沈胭搅拌羹汤的手顿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提起与政务无关的、如此私人的过往。
她抬起头，撞入他温和却深邃的眼眸中。
“我……我母亲擅长做杏仁酪，”鬼使神差地，她轻声接了一句，“秋日风燥，她总不许我多吃糖，却会偷偷在我书案旁放一盏温热的杏仁酪。”
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抿住了唇，仿佛泄露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裴衍的唇角却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他将那块桂花糕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道：“很甜。”
不知是说糕，还是说别的。
暖阁内，紧绷的公务气氛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柔软的静谧。青灯依旧映照着摊开的舆图与文卷，但灯下的两人，却仿佛在冰冷的权谋版图之外，悄然勾勒出了一小块只属于彼此的温度。
裴衍想，来日方长。
不止朝政，不止北羯，不止复仇。
他们之间，总该有些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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