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精雕的窗棂,在郡主寝殿内洒下柔和光斑。
沈胭自深眠中渐醒,首先感知到的并非身旁温度,而是一种极清浅、却无处不在的冷冽气息,似雪后松针,又似书房陈墨,与她惯用的淡雅熏香交织,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融合。她微微一动,才察觉锦被之下,腰间沉着一份不容忽视的重量与温热。
裴衍的手臂环在她腰际,并非紧箍,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占有意味。他呼吸匀长,似乎犹在梦中。
沈胭有一瞬怔忡。十五年独宿,身侧骤然多出一人,仍是陌生。她下意识地想悄然移开些许,指尖刚触及被沿,身后那人却似有所觉,并未睁眼,只喉间溢出一声极低沉的鼻音,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自然地收紧了几分,将她更轻缓地纳入怀中。
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沈胭不再动了。她静静躺着,感受着背后传来的沉稳心跳,一声声,敲在静谧的晨光里。昨夜礼成后,红烛高照,他执起她的手,指尖微凉,语气却郑重:“往后岁月,静待与郡主共度。”并无过多逾矩,唯有相拥而眠,给予她适应的时间。
门外传来侍女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珠帘外,低声请示是否伺候起身。
裴衍这才睁开眼,眸中并无睡意,清明依旧。他先于她开口,声音压得低,确保不惊扰她:“稍候。”
侍女悄声退下。
他这才松开手臂,自行坐起身,墨发披散,寝衣微敞,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柔和几分。他回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道:“时辰尚早,郡主可再歇片刻。”语气是商议,却已自然地为她做了决定。
沈胭也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素白中衣。她摇摇头:“该起身了。”
裴衍不再多言,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她的外衫,并非递过,而是起身,亲自为她披在肩上。动作间,指尖无意擦过她颈侧肌肤,两人俱是微微一滞。他迅速收回手,转身去取自己的衣物,背影挺拔如松,耳根却似染了晨光,泛起极淡的绯色。
沈胭垂下眼帘,默默系好衣带。
早膳设在水榭。清风徐来,吹动纱幔。菜肴精致,多是清淡口味,显是照顾她的喜好。
裴衍执筷,为她布菜,将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推至她面前:“宫中御厨新制的手艺,尝尝。”
“多谢。”沈胭轻声道。
用膳时并无多言,只偶尔就着几样小菜,交换几句关于口味咸淡的看法。他吃得快而有序,却总会留意她的速度,等她放下银箸,才随之停下。
“稍后去书房?”他拭了拭嘴角,问道。
“嗯,还有些北境来的文书需整理。”沈胭点头。
“我与你同去。”他语气自然,“恰有几份关于边市税改的条陈,可与郡主参详。”
郡主府的书房比首辅衙署的正堂书房要明亮雅致许多,临窗便是几竿翠竹。两张书案相对而设,一者堆满边境舆图与各族文书,一者则多是朝廷公文与奏报副本。
沈胭埋首于卷宗,裴衍则批阅着条陈。室内唯有纸页翻动与笔墨沙沙之声。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身影拉长。
偶尔,沈胭遇到一处关于北羯旧俗的疑难,抬起眼,正欲开口,却见对面那人也恰好抬眼望来。目光在空中相接,无需言语,他便已放下朱笔:“何处不明?”
她指出,他便起身过来,立于她身侧,俯身细看。他并未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唯有袖摆偶尔轻拂过她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他声音低沉,为她解惑,条理清晰,偶尔因专注而微微蹙眉。
解说完毕,他并不立刻回去,而是就势在她身旁的窗榻上坐下,取过她已批注好的几份文书翻阅,随口道:“此处见解甚佳,可纳入新拟的边贸章程。”
沈胭侧首看他,见他目光落在文书上,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她轻轻“嗯”了一声,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宁与踏实。
午后,依制入宫谢恩。马车内,空间略显逼仄。两人并肩而坐,衣袂相叠。
行至宫门一段略颠簸的路,车身一晃,沈胭下意识地抬手扶住窗棂。几乎同时,另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置于膝上的手背,稳住了她的身形。
“小心。”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之举。
沈胭指尖微蜷,并未抽回。那手掌只是虚虚一覆,待车驾平稳,便自然而然地收回,仿佛从未停留过。唯有手背上残留的短暂温热,提醒着方才的触碰。
宫中礼仪繁琐,他始终在她身侧半步之处,言行举止恪守臣礼与夫纲,无可挑剔。只在一次转身时,她繁复的郡主礼服裙摆不慎拂过廊下盆栽,他极其自然地稍稍落后半步,在她未曾察觉时,已为她将裙摆轻轻理开,避免勾缠。
日落归府,晚膳简单。
膳后,他并未如往常般立刻折返书房处理公务,而是与她一同在园中散步。暮色四合,廊下灯笼次第亮起,将两人身影拉长,又交叠。
“院角的红枫,再过几日便全红了。”他忽然开口,打破静谧。
沈胭顺着他目光望去,点点头:“届时可采些枫叶,制书签。”
“好。”他应道。
又是一阵沉默,却并不尴尬。只闻秋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
行至她寝殿外的月洞门,他停下脚步:“今日劳顿,郡主早些安置。”
沈胭颔首:“首辅也早些歇息。”她用了旧称。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弯:“好。”
他转身欲走,却又似想起什么,回身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她:“今日在宫中,见内务府新制的安神香,料想郡主或能用上。”
锦囊绣工精巧,散发着淡淡清香。
沈胭接过,指尖触及他微凉的指尖:“多谢。”
“不必。”他深深看她一眼,终是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廊下夜色。
沈胭握着那尚带他体温的锦囊,立于门前,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缓缓转身入内。
宫灯次第熄灭,郡主府沉入一片静谧。裴衍独坐在外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木案几,面前摊开的一卷《盐铁论》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案头更漏显示,已近子时。
他早已习惯深夜独处,批阅无穷尽的公文,应对暗潮汹涌的朝局。可今夜,这间熟悉的书房却显得过分空旷寂静。鼻尖仿佛还能萦绕着晨间她发间的淡香,指尖还残留着为她披衣时那细微的触感。
他起身,踱至窗边。月色清冷,洒满庭院,将她所居的内院小楼笼在一片朦胧光晕中。窗扉紧闭,灯火已熄,想是早已安睡。
按礼制,他们新婚,他宿于外院书房,并无不妥。陛下赐婚,意在抚慰沈家,亦是权衡朝局之举。他们之间,始于交易,缠于权谋,如今虽有名分,却似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
他自知性情冷肃,不擅风月。白日里,他恪守礼仪,谨慎地维持着距离,生怕唐突了她。可此刻,万籁俱寂,白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竟有些摇摇欲坠。
为何……不留下他?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入脑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郁躁。她是他的妻,名正言顺的安宁郡主。即便她出于矜持或习惯未曾开口,他若留下,似乎也……并无不可?
但这个念头旋即被他压下。他岂是那般急色孟浪之人?更何况是她……他亲眼见她从血海尸山中挣扎而出,知她心防重重。他愿予她尊重,予她时间。
可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空落与躁意,却挥之不去。白日里她低垂的眼睫,微红的耳廓,以及那偶尔看向他时、清澈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此刻都清晰起来。
她可曾……有片刻期望过他留下?
裴衍蹙眉,觉得自己这般揣测,实非君子所为。他强迫自己回到案前,重新拿起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更漏滴答,夜色愈深。
他终于搁下书卷,起身出了书房。夜风微凉,吹散些许烦闷。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内院墙外。
高墙之内,便是她的绣楼。
他驻足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心里那点不甘与妄念如同藤蔓,悄然滋生缠绕。理智告诉他应当转身离开,脚步却如同钉在原地。
鬼使神差地,他目光掠过墙边一株高大的古树,枝桠恰好伸入墙内。一个荒诞却极具诱惑力的念头浮上心头——或许,只是或许,去看一眼。并非要做什么,只是确认她是否安睡,是否……如他一般,难以成眠。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遏制。他深吸一口气,四下环顾,确定无人。随即身形一动,竟如夜枭般轻捷无声地攀上古树,利落地翻过高墙,落入院内,动作流畅得丝毫不像位高权重的文官首辅。
院内月光如水,花香暗浮。他屏息立于阴影中,心跳竟有些失序,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做那些离经叛道的勾当。
她的窗户并未完全紧闭,留着一线通风。他悄步靠近,透过缝隙,隐约可见室内轮廓。床榻帷幔并未完全放下,月光朦胧地勾勒出榻上安然熟睡的身影。
她侧卧着,青丝铺散枕畔,呼吸清浅均匀,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柔和,褪去了白日的清冷与疏离,竟有几分罕见的娇憨。
只是……那微蹙的眉心,似乎锁着一丝极淡的愁绪。
裴衍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睡得并不安稳?白日里那般从容,原是强撑?她可是……也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与改变?
他怔怔地立在窗外,夜风吹拂他的袍角,带来一丝凉意。方才翻墙而入的那点冲动与妄念,在此刻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前,骤然消散,只剩下满腔难以言喻的怜惜与……自责。
他竟以这般方式窥探她。
正当他准备悄然离去时,榻上的人儿似乎感知到什么,睫羽微颤,竟悠悠转醒。她茫然地睁眼,下意识地望向窗口,恰好对上了窗外那双深邃复杂、来不及完全隐去的眼眸。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滞。
沈胭显然吃了一惊,眸中睡意霎时消散,染上惊愕与一丝慌乱。她拥被坐起,看着窗外如同暗夜雕塑般的身影,唇瓣微张,却未能立刻发出声音。
裴衍亦是浑身一僵,无所遁形。他从未如此刻般窘迫,仿佛做错事被当场拿住的少年。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言辞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月光下,他看到她惊愕过后,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辨明的情绪,似是羞赧,又似是一点……了然的无奈?
最终,她并未惊呼或斥责,只是微微偏过头,拉高了锦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低低地、几乎融在风里问了一句:
“……首辅大人,夜露深重,立于窗外,不冷么?”
这一声,似疑问,似叹息,更似一种无声的默许与牵引。
裴衍的心猛地一颤。
裴衍立在窗外,夜风掠过他微凉的袍角,却吹不散他面上罕见的窘迫与耳根那抹挥之不去的热意。沈胭那一句低问,如同羽毛尖轻轻搔过心尖,让他进退维谷。
进去?于礼不合,更显孟浪。
离开?方才翻墙之举已成笑柄,此刻转身,岂非更显心虚?
他僵在原地,平生第一次在朝堂之外感到如此束手无策。目光落在她微偏的侧脸和拉高的锦被上,那细微的防备姿态刺了他一下。
正当他喉结滚动,欲寻个蹩脚借口时,窗内的沈胭却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裹在夜风里,几乎听不真切。她并未看他,只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声音依旧带着睡意的沙哑,却清晰了几分:
“窗未落栓。”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赦令,又像一种无声的纵容。
裴衍眸光骤然一深,所有迟疑瞬间被一种更为汹涌的情绪取代。他不再犹豫,抬手,指尖触及那扇并未闩实的雕花木窗,轻轻一推。
窗户无声向内开启,满室清辉流淌而出,与他身上的夜露寒气交融。他身形利落地撑窗而入,落地无声,如同夜行的猎豹,精准而优雅。
室内暖香扑面而来,与他带来的夜寒形成鲜明对比。他反手轻轻合上窗,将那抹凉意隔绝在外。
现在,他站在了她的寝殿之内。月光透过纱帐,将一切都蒙上一层暧昧的柔光。沈胭依旧拥被坐着,并未看他,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仿佛凝固,只闻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他的略重,带着未平息的冲动与夜风的寒;她的轻浅,却似乎也并不那么平稳。
“我……”裴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并非有意惊扰郡主。”这解释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沈胭终于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从他微乱的鬓角扫到沾了夜露的衣袍下摆,最后定格在他那双深邃却泄露了无措的眼眸上。
“首辅大人,”她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走正门,或许更便宜些。”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丝毫唤人或是斥责的意思。
裴衍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袖,低声道:“正门……过于招摇。”
“翻墙便不招摇了?”她反问,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裴衍一时语塞。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那些朝堂上运筹帷幄、舌战群臣的从容,竟半点也使不出来。
沉默再次蔓延,却不再是最初的尴尬,反而滋生出一丝奇异的黏稠感。
沈胭挪开目光,似乎看向床榻内侧的空位,声音更低了:“更深露重,首辅大人……便在此处将就一晚吧。”
她说着,自顾自地重新躺下,背对着他,拉高了锦被,将自己裹得严实,只留下一头墨色青丝铺散在枕上,以及……身旁那片明显的空位。
这是一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信号。
裴衍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胸腔里那股空落与躁意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暖流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悸动,动作略显僵硬地走向床榻。
他脱下沾染夜露的外袍,搭在一旁的屏风上,仅着中衣,在她身侧轻轻躺下。锦被之下,两人身体并未接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传来的体温和气息。
他仰面躺着,身体绷得有些紧,目光望着帐顶,一动不敢动。
身旁的人似乎也并未睡着,呼吸声细微地变化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身边的窸窣动静。沈胭似乎翻了个身,面向了他。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
“裴衍。”她忽然轻声唤道,不再是“首辅大人”。
“嗯。”他立刻应声,喉头发紧。
“下次……”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不可闻的揶揄,“别再翻墙了。”
裴衍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对上她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白日的清冷疏离,也没有惊愕慌乱,只有一种柔软的、近乎无奈的温和。
他心中最坚硬的一角仿佛骤然塌陷。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的意味,覆上了她置于两人之间的手背。
她的手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开。
他于是收拢手指,将她微凉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两人指尖皆是一颤,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自交握处蔓延开来,熨帖了所有的不安与彷徨。
“好。”他低声承诺,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不翻了。”
沈胭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扬起一个清浅的、安心的弧度。
裴衍依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那片持续了整晚的躁动与空落,终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宁静彻底填满。
夜色深沉,帐内暖意渐浓。
这一夜,始于首辅大人不合礼制的困惑与翻墙,终于红罗帐内十指相扣的安宁与默契。
往后岁月,静好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