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袖中的手猛地收紧，断刃的冰冷与血书的粗砺感深深烙入掌心。他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侧身半步，不着痕迹地将沈胭挡在身后些许，阻隔了门外可能投来的探究视线。
“有劳公公回禀陛下，”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旧案卷宗繁杂，沈姑娘方才受惊，有些细节还需慢慢梳理，以免错漏。臣稍后便去向陛下详陈。”
门外的内侍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究不敢催促当朝首辅，只得应了一声“是”，脚步声渐远。
偏殿内重归寂静，方才那片刻的紧绷却已刻入空气。
裴衍没有立刻回头，他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周身那股慑人的压迫感才略微收敛。他转向沈胭，目光比之前更加幽深，带着一种审度的锐利。
“北羯王庭内部？”他重复着她未尽的言语，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说清楚。”
沈胭迎着他的目光，唇线抿紧。方才门外突如其来的打断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险些被旧情绪冲垮的理智。眼前的裴衍，是首辅，再不是那个可以全然信任的裴小郎君。
“具体何人，血书语焉不详，父亲当时……时间不多。”她选择措辞，眼底带着警惕与衡量，“只提及，当年构陷沈家通敌的‘证据’，并非全然伪造，其中部分真实军情，乃由北羯内部有人刻意泄露，与我朝中某人里应外合，做成了死局。”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在北羯十五年，并非全然困守。一些碎片信息拼凑起来，指向王庭一位手握实权的贵人，此人近年与我国朝中某人往来甚密，甚至……可能参与了此次议和条款的暗中拟定。”
裴衍瞳孔骤然收缩。
议和条款！这才是真正能震动朝纲、牵连无数身家性命的惊天秘闻！若沈胭所言非虚，那岂非说明，十五年前沈家之案与今日之国事依旧牵连不断，幕后黑手不仅逍遥法外，甚至可能已深入帝国心腹？
他袖中的手捏得更紧。血书、北羯贵人、议和条款……这些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组合，撞击出无数种可怕的可能。
但他很快压下眼底的惊涛骇浪。越是如此，越需冷静。
“你所言之事，干系太大。”裴衍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沉，“血书可为引，但不足为凭。你带回的其他证据呢？或者说，你凭何取信于我？”
沈胭沉默片刻，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小巧的、色泽沉暗的骨符，上面刻着诡异的图腾：“这是那名拼死送出血书的忠仆遗物，他临死前，用血在泥地上写了一个‘鹰’字。此物，在北羯，仅有一支秘密力量可用。”
她将骨符递向他，却又在他即将触及时微微收回：“首辅大人，我的筹码已亮出部分。你的呢？十五年，你位居首辅，不可能对当年之事毫无探查。你的……证据呢？”
她这是在逼他表态，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而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追问。
裴衍凝视着她手中的骨符，又抬眸看她写满倔强与不信任的脸。他知道，她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携着雷霆归来的复仇者，一个危险的合作者。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冰冷，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我的证据？”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掠过官袍袖口繁复的刺绣，“我活到现在，坐上这个位置，本身就是证据。”
“这十五年，每一个打压下去的政敌，每一个安插进去的人手，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政策转向，都在为翻案铺路。只是，”他话音一顿，目光如刃，“我需要一根能点燃所有引线的、确凿无疑的火柴。”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骨符和藏着血书的断刃上。
“你的归来，你的血书，还有这个‘鹰’字，或许就是这根火柴。”
他上前一步，不再掩饰眼底翻涌的野心与冷厉：“但点火之前，需看清风向，备好灭火之水，否则，便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你今日殿上之举，已惊动了太多人。”
“从现在起，”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一切行动，须听我安排。陛下既将你交由我‘细询’，我便有理由将你暂时安置。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安全的住处。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对任何人再吐露半个字，包括……”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你以为可信的任何人。”
沈胭指尖微微发颤，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太久的、终于找到方向的激动与紧绷。她看着裴衍，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首辅的绝对掌控和深不见底的谋划。
她知道，这是一场赌上所有的交易。她交出了血书和部分秘密，换取他的力量和庇护，但同时，也交出了自主权。
良久，她缓缓点头，将骨符放在一旁的案几上：“好。我信你这一次，裴首辅。”
不是裴小郎君，是裴首辅。
裴衍深深看她一眼，伸手取过骨符，与袖中断刃收入一处。
“走吧，”他转身，推开偏殿的门，外面宫宴的喧嚣余韵已渐渐散去，廊下灯火阑珊，“我送你出宫。”
殿外清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一室凝滞。沈胭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着头，又变回那个沉默孤寂的孤女。
只是这一次，无人再敢上前戏弄分毫。
沿途遇见的宫人内侍，皆远远便躬身避让，口称“首辅大人”，目光甚至不敢在沈胭身上多停留一瞬。
紫宸殿的灯火被抛在身后，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前路，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黑暗中蛰伏的、未知的腥风血雨。
裴衍的步伐稳定而快速，他的侧脸在宫灯摇曳的光影下显得愈发冷硬。
他知道，从她拿出断刃的那一刻，从血书现世的那一刻，十五年的隐忍与布局，终于被推向了无法回头的悬崖边缘。
而身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便是那把最锋利也最危险的，开刃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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