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稍愈，澹台烬便不再终日卧于榻上。
他依旧沉默寡言，像一道苍白的影子，在这间小小的药庐里移动。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目光跟着叶知禾的身影。看她碾药、分拣、熬煮，看她轻声细语地安抚病人，看她偶尔对着窗外的枯枝发呆。
叶知禾也不打扰他。她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包容，能接纳一切安静的存在。她会在经过时顺手给他一杯热水，或在吃饭时默默将他喜欢的菜碟推得近一些。
这日午后，雪暂歇，难得的淡薄阳光透过糊窗的棉纸，在室内投下模糊的光斑。
叶知禾正在擦拭药柜，忽听得角落里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她回头，只见澹台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支秃了毛的旧笔，正蘸着碗里凉透了的药汁，在废弃的包药纸上勾画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侧脸在微光下显得有些脆弱，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惯有的冰冷。笔尖移动间，一种与他年龄和处境不符的沉稳气度自然流露。
叶知禾心下好奇，放轻脚步走过去。
纸上，是用褐色药汁绘出的纹样。并非花鸟鱼虫，而是一种极其繁复、古老而神秘的图案，线条流畅精准，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感和隐晦的力量感。
叶知禾看不懂，却大受震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轻声问，生怕惊扰了他。
澹台烬笔尖一顿，迅速用手掌盖住了图案，抬眼看她时，眼神里瞬间筑起熟悉的警惕壁垒，甚至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这是他无意识中绘出的魔纹，源自他血脉深处的不祥印记。
“随手乱画的。”他声音干涩，带着防备。
叶知禾却笑了，眼里满是真诚的惊叹：“画得真好！这线条太厉害了，我练一辈子也画不出这么规整的。”她完全没有追问图案的含义，只是纯粹为这技艺本身感到佩服。
她转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用旧布包着的小物件，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块微微泛青的石砚和半块残墨，还有几支保存得很好的毛笔。
“给。”她将东西推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用这个画吧。药汁颜色浅，容易晕开。这才是正经画画的东西，是我…是我父亲留下的，我字写得丑，一直埋没了它们。”
澹台烬怔住了。
他看着那块质地算不上顶好却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砚，那半块残墨，那几支虽然旧却毛发整齐的毛笔。这些东西，于他而言，是比金银更珍贵的馈赠。
他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东西，更别说笔墨。
“我…”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拒绝？感谢？他都无法自然表达。
叶知禾却已将一碗清水放在砚旁，自顾自地开始研墨，动作有些生疏，却格外认真。“你快画呀，让我再看看。”她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期待，仿佛在等待什么精彩的表演。
墨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草药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氛围。
澹台烬沉默地拿起一支笔。笔杆温润，触感极好。
他蘸墨，悬腕，落笔。
这一次，他不再画那些禁忌的魔纹。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游走，勾勒出的，是窗外一枝覆雪的枯桠，形态嶙峋，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他的画风极其写实，甚至有些冷硬，但每一笔都精准无比，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力度。
叶知禾屏息看着，眼睛一眨不眨。
很快，一幅雪枝图完成。虽无色彩，却将冬日的苍劲与寂寥表现得淋漓尽致。
“像活的一样！”叶知禾由衷赞叹，她看着画，又看看窗外那根几乎一模一样的树枝，惊喜万分，“你竟然会画画！还画得这样好！”
澹台烬放下笔，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有些陌生。这种被认可、被赞叹的感觉，比蜜饯的滋味更加陌生，却并不让人讨厌。
自那日后，画画成了澹台烬在药庐里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
叶知禾找来了所有能找到的废纸，甚至拆了一些用不到的旧账本，将空白页细心地裁叠好，给他用。
他画的东西很杂。画药庐里晒着的各种草药，画趴在炉边打盹的忠伯，画窗外走过的行人车马。但他的笔触总是带着一种抽离的冷静观察，画面精准却缺乏温度，如同他这个人。
唯独画叶知禾的时候，会有些许不同。
他从未当面画她。只是在她低头捣药、或是倚窗看书时，偷偷用眼睛描摹她的轮廓，然后默画下来。画上的她，线条会不自觉变得柔和一些，虽然依旧谈不上生动，却少了那份冷硬。
有一天，叶知禾整理他练笔的纸堆时，发现了那些藏在最下面的、她的画像。
她拿起一张，看着纸上那个低头忙碌的侧影，愣了一下，随即脸颊微微泛红。
“这…这是我吗？”她小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羞涩和惊讶。
澹台烬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耳根瞬间红透，猛地伸手想将画抢回来藏起来，动作间甚至带翻了一张凳子。
叶知禾却将画纸护在怀里，抬头看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画得真好。比我照铜镜看得还清楚。”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谢谢你。”
谢谢他？谢谢他偷偷画她？
澹台烬混乱了。他预想的生气、斥责、甚至恐惧都没有出现。她只是笑着，脸颊微红，眼里有光，真诚地对他说“谢谢”。
一种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心头，撞得他胸腔发疼，不知所措。他僵在原地，半晌，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纸…纸不够了。”
叶知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将那叠画像仔细地收好，放回他手里：“嗯！我明天再去街市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纸。”
她转身继续去忙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
澹台烬紧紧攥着那叠微温的纸张，上面有她的画像，也有她指尖残留的温度。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
冰冷的质子府邸，恶意的欺凌，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间药庐之外。这里有的，是药香，是墨香，是炉火，还有一个会对他笑、会给他蜜饯、会珍视他随手涂鸦的女子。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握住笔杆的感觉。
或许，他的人生，除了忍受和毁灭，还有第三种可能。
一种被这些细微的、温暖的瞬间所填满的可能。
而这个可能的中心，是那个叫叶知禾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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