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像溪水,潺潺流淌,却也难免遇到石子。
澹台烬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他贪恋这份温暖,并未提起离开。叶知禾也从不催促,仿佛他本就是这药庐里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这日,叶知禾需去城郊一户农家出诊,路途稍远,叮嘱了忠伯几句便背着药箱出了门。
药庐里只剩下澹台烬和打盹的忠伯。
难得的安静。澹台烬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叶知禾找给他的、讲地方风物志的旧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眼神空茫。外面的世界依旧喧嚣,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有这间小屋,是真实的。
突然,门被粗鲁地推开,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炉火都晃了一晃。
忠伯一个激灵醒来。
门口站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正是那日将澹台烬殴打入雪地中的其中几个。为首的叫李衙内,是都城守备的儿子,一向以欺辱澹台烬为乐。
“哟,这破地方味道真冲!”李衙内捏着鼻子,嫌恶地四下打量,目光很快锁定了窗边的澹台烬,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我说这贱种跑哪儿去了,原来是钻到这药罐子窝里躲着了!”
澹台烬放下书卷,缓缓抬起头。面对闯入者,他眼底那几日被暖意稍稍融化的冰层瞬间重新冻结,变得深不见底,冰冷刺骨。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忠伯连忙起身,赔着笑上前:“几位公子,是来瞧病还是抓药?小店……”
“滚开!老东西!”李衙内一把推开忠伯,忠伯踉跄着撞在药柜上,发出一阵哐当乱响。
李衙内径直走到澹台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质子殿下,好兴致啊?躲在这里装死?看来是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他身后的跟班们发出哄笑声。
澹台烬依旧沉默,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
李衙内觉得无趣,又环视药庐,目光忽然被小几上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叶知禾平日里用来捣药的一只白玉杵臼。玉质算不上顶好,却温润光洁,被她用得久了,仿佛也沾染了她温和的气息。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少数遗物之一,她十分珍爱。
李衙内眼中闪过一抹贪婪和戏谑,伸手就去拿:“这玩意儿看着倒还有点意思,拿回去给小爷我当个笔洗不错!”
“别动那个。”澹台烬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
李衙内动作一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起来:“哎哟?你这怪物还会护东西了?我偏要动,你能怎样?”
他一把抓起玉杵臼,在手里抛了抛。
忠伯急了:“公子!使不得!那是我们家小姐……”
“闭嘴!”李衙内厉声打断,看着澹台烬冰冷的脸,恶意更盛,“看来你很在意这破东西?是因为那个小医女?”
他凑近一步,语气猥琐:“听说那叶知禾长得不错,性子也软…你说,要是小爷我……”
话音未落!
一直静坐的澹台烬猛地动了!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李衙内杀猪般的惨叫!
澹台烬竟用一记极其狠辣的肘击,精准地撞在李衙内的胃部!
李衙内瞬间痛得弯下腰,脸色惨白,手里的玉杵臼脱手飞出,眼看就要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电光石火间,澹台烬身形一矮,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急速探手,在玉杵臼即将触地的瞬间,险之又险地将其接住,稳稳捧在手心。
整个过程发生在呼吸之间。
等其他几个跟班反应过来,惊叫着想要扑上来时,澹台烬已经站直了身体。
他手里捧着那只完好无损的玉杵臼,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群惊怒交加的纨绔。
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空洞的冷漠,也不是警惕的防备,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狰狞和暴戾!那双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弥漫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毁灭性的气息。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那样看着他们。
几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少年,竟被他这一个眼神吓得齐齐后退一步,心底窜起一股最原始的恐惧。眼前的澹台烬,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随时会撕碎他们的恶鬼!
“你…你等着!”李衙内捂着剧痛的肚子,冷汗直流,色厉内荏地撂下狠话,被跟班们搀扶着,狼狈不堪地逃出了药庐。
吵闹声远去,药庐里瞬间恢复死寂。
忠伯惊魂未定,看着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的澹台烬,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方才也被澹台烬那一刻爆发出的可怕气息震慑住了。
澹台烬低头,看着掌心洁白无瑕的玉杵臼,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叶知禾指尖的温度和常用的药香。他眼底的暴戾和狰狞如潮水般褪去,慢慢变回深潭般的沉寂。
他走到药柜旁,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被撞乱的药材瓶罐,将它们一一归位,动作仔细而专注。
傍晚时分,叶知禾带着一身疲惫和寒气回来了。
一进门,她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忠伯眼神躲闪,欲言又止。而澹台烬,依旧坐在窗边,仿佛从未移动过,但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比平时更冷硬几分。
“今天没事吧?”她放下药箱,随口问道。
“没…没事小姐。”忠伯连忙道。
叶知禾走到小几边,习惯性地想去拿玉杵臼,却发现它被放在了最里面,位置与她早上离开时不同。她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并未发现损毁,稍稍安心。
但她一转眸,却看见澹台烬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处有着不明显的擦伤和淤青。
她心下一动,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澹台烬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抽回,却被她牢牢握住。
“怎么弄的?”她看着那伤,蹙眉问道。这伤很新,绝不是旧伤。
澹台烬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小心,碰了一下。”
叶知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神色紧张的忠伯,没有再追问。她只是转身拿出药膏,仔细地替他涂抹在伤处。
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微凉的药膏舒缓了皮肤下隐密的刺痛。
“以后要小心些。”她低着头,轻声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淡淡的关怀,“……东西坏了就坏了,没什么大不了。人没事最重要。”
澹台烬猛地抬眼看向她。
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可她什么也没问。没有问他为何动手,没有害怕他可能惹来的麻烦,只是叮嘱他“人没事最重要”。
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猛地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她小心翼翼为自己涂药的样子,那只完好无损的玉杵臼就放在一旁,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一刻,他冰冷坚固的心防,仿佛被某种更柔软、更强大的力量,彻底击碎了。
他反手,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指尖。
叶知禾涂抹药膏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抽开手,只是耳根悄悄染上了一抹绯红。
炉火噼啪。 窗外暮色四合。 小小的药庐里,暖光氤氲,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