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烬燃

质子府的日子，重新变回了凝固的、散发着霉味的黑暗。

鞭伤带来的高热反复折磨着澹台烬，伤口在无人照料下缓慢地溃烂、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丑陋的疤痕，如同他的人生底色。每日送来的食物粗糙冰冷，时常是馊的，份量也只够吊着一口气。

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全然麻木地忍受。

每当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模糊时，胸口那粗布药袋的细微触感，和窗外那双含泪的、担忧的眼睛，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成为刺破黑暗的尖针，让他从昏沉中惊醒。

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

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或许只是为了能再闻到那淡淡的草药香，能再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光为他而亮。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座囚禁他的牢笼。侍卫换防的规律，墙角老鼠打洞的痕迹，甚至窗外那棵老树枝桠延伸的角度……所有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被他刻入脑中。

夜里，他会借着月光，拿出叶知禾冒险送来的金疮药。药效很好，带着她特有的细心研磨的痕迹。他会极其节省地使用一点，然后小心藏好。那几个早已冰冷的、硬邦邦的馒头，他也一点点掰碎，就着冷水咽下，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体力。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那熟悉的、轻微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笃…笃笃…

澹台烬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瞬间就挪到了窗边，动作快得牵动了背上的伤，他却浑然不觉。

缝隙推开，依旧是那张冻得发白的小脸，眼神里的担忧更甚。

“你好些了吗？”她急急地问，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试图透过黑暗看清他的情况。她又塞进来几个油纸包和一小壶温水。

“嗯。”澹台烬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他看着她，“以后别来了，危险。”

叶知禾用力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厚布裹着的东西，快速塞进来：“这个给你，夜里冷。”

澹台烬接过，入手竟是一片温暖的触感。打开厚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制暖炉，炉膛里放着几块烧得通红的炭，外面小心地包裹着厚厚的灰烬保温。

捧着这小小的暖炉，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却瞬间从掌心烫到了心里。

“我…我走了，你小心些，别烫着。”叶知禾不敢多留，匆匆看了他一眼，又消失在夜色里。

澹台烬捧着那暖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炭火的温度渐渐减弱，他才极其珍惜地将它藏在了床铺最深处。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叶知禾似乎找到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每隔一两日，总会在深夜悄然到来。有时带来一点伤药，有时是偷偷藏下的食物，有时只是一壶热水，或是一个新换好炭的小暖炉。

他们交流很少，往往只是隔着那条缝隙匆匆看上一眼，交换几句最简单的话。

“伤还疼吗？” “不疼。” “吃的够吗？” “够。” “外面冷，多穿点。” “嗯。”

但就是这短暂的、危险的会面，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物资，成了支撑澹台烬度过漫长寒冬和无尽屈辱的唯一养分。

他开始在白天，利用叶知禾偷偷带来的、一小截她练字用的残炭，在墙壁不起眼的角落，默画那些他曾在药庐画过的、繁复的魔纹。

这些纹路似乎能吸引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当他集中精神描绘时，周围的寒气会稍稍减退，伤口愈合的速度也会快上那么一丝。他对力量的渴望，从未如此具体而迫切——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毁灭，只是为了……能够自保，能够不再让她冒着这样的风险前来。

他甚至开始尝试利用那些魔纹，结合叶知禾带来的药材，调配一些极其基础、却或许能改善处境的东西。比如，让送饭的老鼠暂时昏睡，好让他能检查食物是否被动过手脚；或者，让看守他的侍卫在某个时段变得格外困倦。

过程缓慢而艰难，失败是常事。但他有无尽的耐心和时间。

又是一个雪夜。

叶知禾来得比平时稍晚，气息有些不稳，发梢肩头的雪也格外厚些。

“今天…李府的人来药庐盘问过，”她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透过缝隙看着他，“问我和你有没有牵连…我说只是看你可怜，随手救过一次，之后再无来往……”

澹台烬的心猛地一沉。

“他们信了？”他问，声音绷紧。

“…大概吧。”叶知禾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怕…我怕他们还会盯着…我可能…不能常来了……”

缝隙内外，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

半晌，澹台烬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不要再来了。”

“可是你——”

“我能活下去。”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再是过去的空洞或隐忍，而是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冰冷的决心，“你保护好自己。等我。”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叶知禾在窗外愣住了。她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好。”她最终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信任，也带着担忧，“这个给你。”

她塞进来最后一样东西，不是食物，也不是药。那是一把小小的、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骨刀，像是用来切割药材的，刀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万事小心。”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决然离去。

澹台烬握紧那柄小小的骨刀，冰冷的刀锋紧贴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他回到床铺边，拿出那个早已冷透的陶制暖炉，将里面冰冷的炭灰倒掉。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叶知禾给他的金疮药、剩下的食物、还有这把骨刀，仔细地藏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走到墙边。

指尖蘸着一点点节省下来的、早已冷掉的药汁，他在冰冷的墙面上，缓缓画下一个极其复杂、透着诡异美感的魔纹。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空洞，也不再是单纯的模仿。

那漆黑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终于冲破了冰封，无声而固执地燃烧起来。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再匍匐于地。 为了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站在那个人面前，而不是只能隔着一条缝隙，感受她转瞬即逝的温暖。

烬火虽微，终可燎原。

风雪夜的质子府，比以往更加死寂。 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