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禾不再来了。
那扇窗户的缝隙后,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冰冷和死寂。澹台烬的世界重新缩回这方寸之地,比以往更加黑暗,却也更加……清晰。
他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的受伤幼兽,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所有的感官和心智都提升到极致,用于感知这座囚笼最细微的波动。
送饭的老仆依旧每日一次,放下那碗勉强果腹的、时常馊臭的食物便匆匆离开,多一眼都不愿看这个“不祥”的质子。侍卫的脚步声在门外规律响起,带着麻木的冷漠。
但澹台烬能感觉到,暗处的视线增多了。李衙内那件事的风波并未完全平息,有人仍在暗中监视,想知道那医女是否真的与他断了联系,也想看看这个命比草贱的质子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榻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送来的食物,无论多难以下咽,他都会缓慢地、机械地吃完,然后继续缩回黑暗中。
他成功地将自己伪装成了一块真正的、即将腐朽的顽石。
而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在那冰冷墙壁的角落,他的指尖蘸着省下的药汁,甚至偶尔是自己的血,一遍又一遍地勾勒、修正、完善着那些古老的魔纹。
失败是常态。
有时纹路绘制错误,会引来一阵刺骨的阴风,或是让墙角迅速凝结寒霜。有时会吸引来一些令人不适的、微弱的小邪祟,在窗外发出窸窣的怪响。他都面无表情地忍受或驱散,然后继续。
叶知禾留下的那把小骨刀成了他最珍贵的工具和武器。他用它来修正纹路的细节,也将它藏在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活下去。等下去。
这两个念头成了支撑他的全部信仰。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雨声淅沥,掩盖了诸多细微的声响。一个负责外围巡逻的新侍卫,大约是躲懒,也可能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故意在路经质子府窗外那棵老树时,用力踹了树干一脚,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呸!真是晦气!守着个怪物窝……”
树干剧烈摇晃,积存的雨水和几段枯枝噼里啪啦地砸落在质子府的屋顶和窗沿。
其中一截枯枝,恰好透过那条窗缝,掉进了屋内。
侍卫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远去了。
澹台烬在黑暗中睁开眼,目光落在那截湿漉漉的枯枝上。他本想不予理会,但目光扫过时,却猛地一凝。
那截枯枝的断裂处,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捡起枯枝。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他看到枯枝中心被虫蛀空了一小部分,里面竟然塞着一小卷极细的、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的心猛地一跳。
手指有些发颤地剥开油纸,里面是两样东西:一小撮碾磨得极细的、深紫色的药粉,气味辛刺;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熟悉,是用水写的,字迹略显模糊,需仔细辨认——
“少量吸入,可致幻昏睡。慎用。”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话。
是叶知禾!
她竟然用这种方式,跨越了监视,将东西送到了他手里!
澹台烬死死攥着那卷小纸条和那点药粉,胸腔里翻涌着一种滚烫而酸涩的情绪,冲击得他眼眶发胀。她从未真正离开。她一直在想办法,用她的方式,在暗中帮他。
他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和纸条重新包好,藏入暖炉之中,与骨刀放在一起。
这微小的药粉,成了点燃战略的第一颗火星。
几天后,机会来了。
或许是监视久了觉得毫无意义,或许是上头有了新的指令,那两个明显是额外安插来的暗哨撤走了。只剩下原本那些例行公事的巡逻侍卫。
送饭的老仆依旧准时到来。今日的饭食似乎比往常更馊一些,那老仆放下碗时,眉头皱得更紧,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造孽……喂狗都不吃……”
就在老仆转身欲走的瞬间!
一直蜷缩在阴影里的澹台烬,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暴起!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一只手从后方极其精准地捂住老仆的口鼻,另一只手持着那柄骨刀,冰冷的刀锋紧紧贴在老仆干瘦的脖颈动脉上!
“别动,别出声。”澹台烬的声音低沉嘶哑,贴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老仆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僵直,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他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澹台烬捂着他口鼻的手微微松开一条缝隙,将那一小撮深紫色的药粉迅速弹入老仆因惊恐而张开的嘴里,然后再次死死捂住。
不过片刻,老仆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昏睡。
澹台烬冷静地将老仆拖到角落阴影里,剥下他那身散发着酸臭味的破烂外衫和帽子,快速穿在自己身上。他又抓了一把地上的尘土,混合着一点馊饭的汁液,胡乱抹在脸上和脖颈。
然后,他压低帽子,佝偻起背,端起地上那碗几乎未动的馊饭,模仿着老仆蹒跚的步伐,低着头走出了质子府那扇从未对他敞开过的门。
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几乎战栗。
门外巡逻的侍卫正好走过拐角,并未留意这个每日都会出现的、“倒胃口”的老仆。
澹台烬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他的步伐没有丝毫紊乱,保持着那种麻木而迟缓的节奏,沿着记忆中老仆每次离开的路线,一步步走向质子府外围的垃圾倾倒处。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每一步,都离那座囚笼远了一分。
他的目光低垂,掩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同最警惕的猎手,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地形、岗哨、换防间隙、可供藏身的死角……所有信息疯狂地涌入他的大脑,被迅速分析和记忆。
终于,他走到了垃圾堆旁。这里气味污浊,守卫相对松懈。
他假装倾倒馊饭,身体巧妙地隐入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角落阴影里。
迅速脱掉老仆的外衫,揉成一团塞进一堆烂木板下。他用袖子用力擦掉脸上大部分的污迹,露出原本苍白但轮廓清晰的年轻面庞。
现在,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质子。
他是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目标明确——城西,那间飘着草药香的小药庐。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第一次真正沸腾起来,背上的旧伤在奔跑中发出抗议的刺痛,却被他完全忽略。
他只知道,他要见她。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