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细雨刚歇,青石板路映着零星灯火,泛着湿冷的光。
澹台烬像一道紧贴墙根的阴影,在沉睡的街巷间急速穿行。他对都城的布局了如指掌——那些年被追逐、被欺辱时跑过的每一条暗巷、每一个死角,此刻都成了他通往自由的路径。
冷风刮过耳畔,带着久违的、属于市井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那把灼烧的火。背上的伤口因剧烈的奔跑而重新裂开,温热的血浸湿了单薄的衣衫,黏腻而刺痛,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只有一个方向——城西,那间小小的药庐。
越靠近,心脏跳得越厉害,一种近乎恐慌的期待攥紧了他。他怕看到药庐大门紧闭,怕看到里面换了主人,怕之前的一切温暖只是他濒死时的一场幻梦。
终于,拐过最后一个街角。
熟悉的药庐轮廓映入眼帘,屋檐下那盏昏黄的、用废旧药罐改造的风灯,依旧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洒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光还在!
他猛地停住脚步,隐在对面屋檐的黑暗中,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因缺氧和激动而火辣辣地疼。他贪婪地望着那扇门,那扇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里。
药庐里静悄悄的,似乎已经歇息。
他该如何进去?敲门?会惊动邻居,会吓到她。
就在这时,药庐侧面一扇极小的高窗,似乎被里面的人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那是用来通风散药气的小窗,他记得。
几乎没有犹豫,澹台烬如同黑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掠过街道,身形敏捷地借助墙角的凹凸和那棵老树的枝干,悄无声息地攀了上去,手指扣住窗沿,悬吊在半空。
透过那条缝隙,他看到了。
叶知禾并未睡下。她正背对着窗口,坐在小炉前,就着一盏油灯微弱的光,小心地捣着药。她的背影单薄,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低声啜泣。
她在哭?
为什么哭?是因为他吗?是因为白日李府之人的盘问,还是因为……再也无法去看他?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澹台烬的心脏,比背上的伤口更甚。
他不再犹豫,极轻地叩了叩窗棂。
笃。笃笃。
和当初她敲击他窗户时,一模一样的节奏。
叶知禾捣药的动作猛地一停,肩膀瞬间绷紧,骇然回头!
当她看到窗外悬吊着的、那张苍白却熟悉的脸庞时,手中的药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迅速升腾的、无法掩饰的惊喜。
“开窗。”澹台烬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嘶哑而急促。
叶知禾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窗边,用力将那扇小窗完全推开。
澹台烬手臂用力,身形利落地翻了进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带进一股夜雨的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一站一立,在昏暗的油灯下对视着,呼吸都有些不稳。
短短数日,却仿佛隔了经年。
他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得透明,但那双眼睛却不再是死寂的深潭,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汹涌的暗潮,亮得惊人。他穿着单薄的囚衣,身上沾着泥污,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却带着一种破笼而出的、锐利的生机。
“你…你怎么…”叶知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目光上下打量他,瞬间就落在他后背衣衫上那片深色的、正在缓慢扩大的濡湿上,脸色骤变,“你受伤了?!你逃出来了?!”
她猛地上前一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又不敢碰他,急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你疯了吗?这太危险了!要是被抓住……”
“他们看不住我。”澹台烬打断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担忧和惊惶,“你说不能再来了。那我就来见你。”
这句话像一支箭,瞬间击中了叶知禾的心口。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是单纯的害怕,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震动。
“你…你这个…”她想骂他傻子,想骂他不要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行动。她猛地抓住他冰冷的手,触手一片湿黏,竟是血!
“快过来!坐下!”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几乎是强行将他拉到灯下,按坐在凳子上,“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一次,澹台烬没有抗拒。
他安静地坐着,背对着她,任由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剪开他早已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衣衫。
当那纵横交错、皮肉外翻、有些地方甚至还在渗血的狰狞伤口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叶知禾倒吸一口冷气,眼泪砸落在他未受伤的皮肤上,烫得他微微一颤。
“他们…他们怎么能……”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迅速拿出最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巾,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
她的指尖因为害怕和心疼而冰凉,触碰在他滚烫的伤口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混合着药粉,一点点渗入他的伤处,也渗入他冰冷坚固的心防。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和偶尔瓶罐碰撞的轻响。
澹台烬垂着眼,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细微疼痛和她的温柔照料,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连日来的紧绷、算计、逃亡的惊险,在这一刻似乎都远去了。
这里才是他的安全区。有她在的地方。
“好了…”许久,叶知禾才哑声开口,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将伤口包裹好,打了个结。她转到前面,眼睛红肿得像兔子,却依旧不放心地检查他还有没有别的伤。
澹台烬抬起眼,看着她。
灯光下,她脸上泪痕未干,发丝有些凌乱,模样狼狈,却在他眼中,比世间任何明珠都要璀璨。
他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手指冰冷,还带着血污和尘土,动作僵硬而生涩。
叶知禾却猛地僵住了,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他。
“……别哭。”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我没事。”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叶知禾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澹台烬顿时有些无措,手僵在半空。
半晌,叶知禾才抬起头,用力抹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比哭还难看:“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转身想去厨房,手腕却被澹台烬轻轻拉住。
“不急。”他看着她,目光深沉,“我待不了多久,天亮前必须回去。”
叶知禾的心猛地一沉:“回去?!你还要回那个地方去?”
“嗯。”澹台烬点头,眼神冷静得近乎残酷,“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我不能连累你。”
他必须回去,继续扮演那个奄奄一息的质子,直到拥有足够的力量,彻底粉碎那座囚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地逃出来,却将她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叶知禾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躺在雪地里任人欺凌的脆弱质子。他的体内,苏醒了一种可怕的力量和意志。
她不再劝说,只是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她去厨房,飞快地热了一碗一直温在灶上的粥,又拿出几个还软和的馒头和一碟小菜。
澹台烬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他需要补充体力。
叶知禾就坐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他吃,时不时将菜碟往他面前推一推。
时间在寂静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天色,透出了一丝极微弱的灰白。
澹台烬放下碗筷,站起身。
“我该走了。”
叶知禾也跟着站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担忧,却强忍着没有阻止。她迅速将一些伤药和易于藏匿的食物包好,塞进他怀里。
“万事小心……我……我等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澹台烬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骨髓。
然后,他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极其克制、甚至有些僵硬的拥抱,却带着倾尽全力的郑重。
叶知禾的身体先是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伸出手,轻轻回抱了他一下,指尖触及他背上厚厚的绷带,又是一阵心酸。
“走了。”他松开她,决然转身,再次利落地从那扇小窗翻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即将褪去的夜色里,消失不见。
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叶知禾冲到窗边,只看到空荡荡的街道和泛白的天际。
她捂着嘴,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入膝盖,肩膀微微颤抖。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
药庐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弥漫的药香,以及……那盏依旧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