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颠簸,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秽物气味。
澹台烬的意识在彻底沉沦的边缘挣扎。他感觉自己被塞进了一个逼仄、坚硬、充满刺鼻酸臭的空间里,身体随着车辆的行驶不断撞击着四周。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满身的伤,带来钻心的剧痛。
是梦?还是死后坠入了某处污秽地狱?
外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和拉车牲口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
窸窣的解锁声传来,紧接着,他头顶的“盖子”被猛地掀开。
冰冷的新鲜空气涌入,冲淡了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忠伯那张写满焦急和担忧的脸,在朦胧的夜色下显得格外苍老。
“快出来!”忠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一双苍老却异常有力的手伸进来,几乎是将他从那个逼仄的木桶里拖拽而出。澹台烬双腿软得如同烂泥,根本站不住,直接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尽是黑红的血块。
他这才看清,自己刚才竟是被藏在了一辆夜香车的粪桶之中!难怪气味如此……
“得罪了,殿下,情非得已!”忠伯飞快地说着,动作却丝毫不停。他迅速脱下澹台烬身上那件沾满污秽和血污的囚衣,又从车板下掏出一套粗布衣裳,手忙脚乱地替他换上。
整个过程迅速而沉默,只有澹台烬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
换好衣服,忠伯将他背起,佝偻着腰,快步钻进旁边一条更窄、更黑的小巷,将那辆驴车和冲天的臭气留在了身后。
老仆的背脊硌人,却异常沉稳。澹台烬伏在他背上,意识昏沉,只能感觉到两侧低矮的屋檐在夜色中飞速后退。
七拐八绕,不知走了多久,忠伯的脚步终于在一扇极其不起眼的、低矮的木门前停下。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有节奏地、极轻地叩了几下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门内,一盏如豆的油灯散发出温暖却微弱的光晕。
光线照亮了开门人的脸庞。
是叶知禾。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外衫,发丝有些凌乱,显然是从睡梦中惊起。她的脸色在灯光下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写满了惊惶、担忧,以及在看到忠伯背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时,瞬间涌出的、几乎要崩溃的心疼。
“快进来!”她声音发颤,急忙让开身子。
忠伯背着澹台烬迅速闪身入内,叶知禾立刻将门闩死。
屋内药香弥漫,陈设简单,正是那间熟悉的小药庐。只是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忠伯将澹台烬小心地放在里间那张他曾躺过无数次的小榻上。叶知禾立刻扑到榻边,手指颤抖着探向他的鼻息,又轻轻拂开他被冷汗和血污黏在额上的黑发,露出那张青灰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她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砸在澹台烬冰冷的脸上,“忠伯,这到底……”
“小姐,先救人!”忠伯语气急促,却带着异常的镇定,“老奴去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和金疮药!您先看看他的伤!”
叶知禾猛地回过神,用力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医者的本能压过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她迅速拿出剪刀,小心地剪开澹台烬刚换上的、已被鲜血重新浸透的粗布衣裳。
当那布满新旧交错、狰狞可怖伤口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叶知禾再一次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鞭伤、擦伤、割伤、还有数处明显是反复撕裂留下的疤痕……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尤其是后背,那纵横交错的旧伤疤上,又添了新的破裂伤口,深可见骨!
她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呃……”澹台烬在剧痛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睫毛颤动,似乎想要睁开眼。
“别动……”叶知禾的声音哽咽,却异常轻柔,她迅速拿出最好的止血散和消炎药膏,“忍着点,会有点疼……”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每一下触碰,都让澹台烬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忠伯端来热水和干净布巾,沉默地在一旁帮忙。
屋子里只剩下细微的水声、布帛撕裂声、和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处理完背后最严重的伤口,叶知禾将他轻轻翻过身,准备处理前胸的伤。就在这时,她目光一凝,落在了澹台烬紧紧攥着的左手上。
那手里,似乎死死握着什么东西。
她轻轻掰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里,是那半张被烧得焦黑、却依旧被精心抚平的纸条。上面,她当年写下的“盼平安”三个字,依稀可辨。
纸条的边缘,已经被他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几乎要碎裂。
叶知禾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滴落在他的掌心,滴落在那张承载了太多沉重情感的纸条上。
他竟一直……留着这个?
即使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也紧紧抓着这一点点微末的念想?
就在这时,澹台烬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叶知禾布满泪痕、写满担忧的脸庞,和药庐那熟悉的、温暖的屋顶。
不是冰冷的质子府,不是肮脏的粪车。
是……这里。
他真的……逃出来了?
“……知……禾……”他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我在!”叶知禾立刻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别说话,没事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湿意和她的颤抖,澹台烬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他极其缓慢地、反手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确认般的依恋。
然后,他再次闭上眼睛,彻底陷入了昏睡之中。这一次,眉头似乎不再蹙得那么紧。
叶知禾守着他,不敢合眼,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更换额上的冷帕。
忠伯收拾好一切,默默守在外间,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小小的药庐,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成了一叶与世隔绝的孤舟,载着满身伤痕的少年和心惊胆战的医女,在惊涛骇浪后,暂时泊于一处平静的水湾。
窗外的世界依旧混乱喧嚣,李府的癫狂、宫城的搜索,都与他们暂时无关。
这里只有一盏如豆的灯火,映照着故人重逢的脸,和一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愫。
灯虽小,却足以照亮这方寸之地,成为无尽黑夜中,唯一的、温暖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