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傍晚的风裹着秋雨的凉，从西跨院的雕花窗钻进来，扫过床榻边散落的几根乌发。王奕坐在铺着软垫的矮凳上，指尖捏着根赤金累丝的发绳，正对着周诗雨散在枕上的长发发呆——那曾被羡煞的青丝，如今失了光泽，王奕每拢一下，都得屏住呼吸，生怕碰断了。
发绳在王奕指间绕了两圈，又笨拙地拆开，指缝里缠着的三两根碎发，小心翼翼拈出来，放进掌心那块绣着海棠的锦帕里。那时王奕还笑说“往后有了孩儿，便把胎发收在这里”，如今倒成了装碎发的匣子，每多放一根，王奕的心就沉一分。
“叩叩叩——”院外传来老宋的脚步声，带着点压不住的颤，“王总，老奴查到些事，关于小姐的，或许……或许是个指望。”
王奕没抬头，手指还在跟那缕头发较劲，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身子都凉透了，棺里的珍珠钗都沁了寒气，还有什么指望。”
“不是的！”老宋急得往前挪了两步，腰间的玉带扣撞得叮当作响，“老奴托人去城郊清虚观求了玄机子道长，他掐算小姐的生辰八字，说小姐不是寻常离世，是……是上仙下凡历劫，这一世的苦尝完了，魂灵还要回来的！”
这话像道惊雷，炸得王奕的手猛地顿住。赤金发绳“啪嗒”掉在周诗雨的素色寝衣上，王奕终于缓缓抬头，看向门口的老宋。那双空了七日的眼眸里，死寂的湖面第一次泛起细碎的光，像快要熄灭的烛火，突然被添了柴：“历劫？什么意思？粥粥还能……回到我身边？”
“道长说历劫要尝遍人间八苦，小姐这一世的缠绵病榻，跟您的生离，”老宋从怀里掏出个泛黄的线装册子，封面上“渡厄录”三个字被手汗浸得发暗，“但劫数一满，魂灵就会入轮回，只是……只是会忘了前尘旧事。要想让周小姐记起来，得找到轮回后的身子，等周小姐自己说一句‘想起来了’，才算真的把周小姐找回来。”
王奕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册子上，手指抖得厉害，好半天才撑着床沿站起来，一步步挪过去接住。册子页角卷得像波浪，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王奕什么都没看进去，只盯着“轮回”“记起”“琴音”那几个字反复看，直到眼睛酸得发疼，才哑着嗓子问：“怎么找？她会在哪？道长没说吗？”
“道长说，轮回的痕迹会跟着你们的羁绊走，”老宋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小姐喜欢后园的萤火草，总说开花时像星星掉在地上；喜欢您亲手做的杏仁酪，每次都要多加半勺蜜；还喜欢听您弹《忘川引》，说弹到第三段时，调子像那年上元节你们在听的曲儿……这些东西在哪出现，或许她就在哪。”
那天夜里，王奕第一次松开了周诗雨的手，王奕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擦了擦周诗雨的脸颊，又把那支断了珠串的带上——是后来王奕找了三好几天，才把散落的珍珠一颗颗寻回来。
王奕将周诗雨的身子轻轻放进那口曾被嫌弃“冷得像冰窖”的水晶棺里，棺边摆上周诗雨绣了一半的萤火草荷包、装着杏仁酪的白瓷碗，还有那张写着“等你”的洒金笺。盖棺前，王奕俯身贴在棺壁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去给你找回来，你在这等着，别走远，听见没？要是等得慌，就想想我们在忘川边看的花，我很快就回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刚蒙蒙亮，王奕就背着那架桐木琴出了门。琴身裹着厚厚的锦缎，琴头挂着那块装碎发的海棠帕子，行囊里只揣了两样东西：一把周诗雨送的青钢短刀；一小罐杏仁酪，是照着以前的法子做的，蜜放多了，甜得发苦，像她们没说完的那些话。
第一站是忘川边。那时刚入春，萤火草还没冒芽，河边只有光秃秃的褐色茎秆，风一吹就晃得人眼晕。王奕坐在当年她们常坐的那块青石上，把琴放好，指尖按在琴弦上时，才发现手在抖——以前弹《忘川引》，周诗雨总坐在自己身边，剥好的核桃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现在只有风裹着沙子往衣领里钻。
琴弦响起来，调子断断续续的，弹到第三段时，王奕的手指猛地一顿，眼泪“啪嗒”滴在琴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有个牵着牛的人从河边路过，看王奕的眼神像看疯子，王奕也不在意，只是一遍遍地弹，弹到手指磨出了血，渗进琴弦的纹路里，染红了琴身上那个小小的“粥”字。
直到天黑透，河边除了风声和虫鸣，什么动静都没有。王奕把琴收好，摸出行囊里的杏仁酪，挖了一勺放进嘴里，甜得齁人，却没尝出当年的味道——当年周诗雨总抢着吃，说“甜一点才好，日子才不会苦”。
王奕就这么找了一年。春天去江南水乡，那里有周诗雨喜欢的乌篷船，又在河边弹了半个月琴，听了无数声“弹得真好”，却没人会在弹错时，戳着手背说“一一，这里该转个弯”；夏天去种满萤火草的山坡，夜里萤火虫飞起来时，总以为看见周诗雨的影子，追过去却只有空荡荡的草叶；秋天去京城那家老杏仁酪铺，坐在她们以前常坐的靠窗位置，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进门就嗅嗅空气，笑着说“今天的杏仁酪好像更甜了”。
鞋子磨破了四双，短刀的刀鞘被磨得发亮，那块海棠帕子里的碎发攒了小半捧。有时在茶馆弹琴赚盘缠，有人扔给碎银，王奕也不在意，只盯着人家的脸看，看得人家发毛；有时在河边放河灯，灯上写着“周诗雨”三个字，看着灯漂远，王奕会蹲在河边哭，哭完了抹把脸，背上琴继续走——道长说“羁绊未尽，终会相逢”，她信。
第三年夏天，王奕走到一个叫青竹村的小山村。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有个扎着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花。王奕本来没在意，直到风吹过，把姑娘画的图案吹到脚边——歪歪扭扭的叶子，中间一点绿莹莹的光，分明是萤火草，和当年周诗雨在手背上画的一模一样。
王奕的心跳突然炸响在耳边，王奕攥着琴带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连呼吸都忘了。王奕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你……你喜欢萤火草？”
姑娘抬起头，眉眼间是王奕刻在骨血里的模样，姑娘点头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喜欢啊，后山全是这个，晚上亮莹莹的，像把星星摘下来了。”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个青布荷包，打开递过来，“你看，我还总捡它的种子带在身上，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亲切。”
荷包里装着些细小的黑色种子，正是萤火草的种子。王奕看着那些种子，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王奕赶紧把背上的琴卸下来，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指尖在琴弦上落下去，《忘川引》的调子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次没弹完第一段，对面的姑娘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身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下巴——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她总爱捏着她的手背笑“冥界的鬼王也有笨的时候”。然后，姑娘的声音里带着点颤，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一一，你弹错了，这里该慢一点……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王奕的手停在琴弦上，看着眼前的姑娘，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淌了满脸。王奕从行囊里掏出那颗攥了一路的核桃，剥好递过去，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粥粥，我找到你了。”
周诗雨接过核桃仁，放进嘴里，眼眶也红了。伸手抱住王奕，下巴抵在王奕的肩膀上，声音里带着点委屈：“你怎么才来？我在这等你好久了，后山的萤火草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总觉得在等什么人。”
茶馆外的秋阳正好，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身上，琴上的弦还在轻轻颤动，桌上的杏仁酪冒着热气，剥好的核桃仁堆了小半碟——那些没说完的话，没实现的约定，那些跨过人世轮回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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