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铁砧上的微光
演武场的沙地成了伊莱亚的第二个囚笼。
每日破晓，玛尔姆嬷嬷准时得像一座上紧了发条的灰钟，用冰冷的手指将伊莱亚从并不沉实的睡梦中摇醒。灌下一碗寡淡的燕麦粥后，她便被带至那片空旷之地，迎接里奥斯爵士永无止境的“打磨”。
跑步只是开端。随后是蛙跳、蹲起、俯卧……里奥斯从不教授技巧，只是用粗嘎的嗓门吼出命令和次数，然后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监视着，直到伊莱亚力竭瘫倒，如同离水的鱼般在沙地上剧烈喘息。
“起来！废物！”每当她慢下一拍，那带着疤痕的脸便会逼近，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她脸上，“敌人会给你喘息的时间吗？陛下需要的是能撕开敌人喉咙的利刃，不是娇贵的温室花朵！”
“花朵”这个词被他用极度鄙夷的语调吐出。伊莱亚咬紧牙关，咽下喉头的腥甜，用颤抖的手臂再次撑起身体。汗水迷了眼睛，刺痛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不敢停下擦拭。掌心和膝盖上旧伤叠着新伤，粗糙的沙砾嵌进皮肉，每一次移动都带来细密的疼痛。
她不再哭泣。恨意是最有效的燃料，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逼出最后一丝气力。她碧色的眼睛在汗水浸润下，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沉默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那里站着她的仇人。
里奥斯对她的恨意目光视若无睹，甚至偶尔，在那疤痕纵横的嘴角，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近乎满意的神色。这女孩的韧劲，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下午的时光转移到一间狭小的书房。阳光透过高窗，在蒙尘的空气里切割出几道光柱。基兰教授的声音温和而平板，像在吟诵某种与己无关的悼词。他教导她认读新王朝的文字，学习冰冷的算术，还有那本厚厚的、墨迹犹新的《艾拉西亚新编通史》。
“……旧安格尔王朝末期，税赋繁重，贵族奢靡，民不聊生。先王塞巴斯蒂安更是昏聩暴虐，宠信奸佞，残害忠良……”基兰教授的手指划过书页上措辞激烈的批判，语调却毫无波澜。
伊莱亚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那些扭曲的字符上。她记得父王书房里温暖的烛光，记得他把自己抱在膝上，那些宫廷盛宴和花园欢笑的记忆，在这些冰冷的文字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泡沫。
她将真正的想法深埋心底，如同埋藏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她开口复述，声音平稳，措辞精准，完美得让基兰教授都偶尔露出讶异之色。她像一个最优秀的模仿者，复制着一切被要求的知识，内心却筑起一道无声的高墙。
傍晚是武器认知。沉重的木剑对她瘦弱的胳膊来说是酷刑。里奥斯或是他手下沉默的士兵会纠正她的姿势——用木剑毫不留情地敲打她错误的手腕、手肘或肩膀，留下青紫的淤痕。
“握紧！剑是你手臂的延伸！犹豫就等于死亡！”
伊莱亚虎口被磨破，鲜血渗出，黏腻地沾在木剑柄上。她死死咬着牙关，碧蓝的眼睛里像是结了一层冰，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冻结其下。她一遍遍挥动、劈砍、格挡，直到手臂酸痛得失去知觉，仿佛那不是她的肢体。
凯尔登王的身影如同幽灵，不定期地出现在这些场合。
他有时会突兀地立在演武场边缘的高阶上，墨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冰蓝色的目光穿透晨雾，落在那个沙地里跌跌撞撞的瘦小身影上，片刻后，又无声离去。
有时他会踱进书房，拿起伊莱亚刚刚写满字的纸张。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基兰教授屏息垂首，如同迎接审判。凯尔登的目光扫过纸面，偶尔会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出某个拼写错误或算术疏漏。
“这里。”他的声音低沉冷冽，听不出情绪，“重算十遍。”
伊莱亚会垂下头，接过纸张，指尖冰凉。她从不与他对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发顶停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他似乎并非在检查课业，而是在审视一件作品的锻造进度。
这种无声的监视比里奥斯的吼叫更令人窒息。她在他面前，总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心底那点不甘的恨意，早已被他洞悉。
日子在汗水、疼痛和沉默中流逝。伊莱亚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适应这一切。她跑得更远，跳得更高，将木剑举得更久，将那些扭曲的历史背得滚瓜烂熟。她瘦弱的身体渐渐有了力量的轮廓，苍白的面颊被风吹出粗糙的红痕，那双碧蓝的眼睛日益深邃，里面藏着一个十二岁女孩不该有的冰冷和决心。
然而，铁砧之上，偶尔也会迸溅出意想不到的微光。
一个暴雨滂沱的午后，体能训练并未因天气取消，反而被里奥斯无情地移至室内一处空旷的石厅。连续的跳跃训练让伊莱亚疲惫不堪，在一次落地时，脚下湿滑，她猛地扭伤了脚踝，剧痛瞬间席卷而上，让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抱着脚踝蜷缩起来，冷汗瞬间布满脸颊。
里奥斯皱紧眉头走上前，蹲下身粗鲁地检查了一下。
“扭伤。麻烦。”他啧了一声，语气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对训练被打断的不满，“玛尔姆，带她回去。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
玛尔姆嬷嬷面无表情地上前，试图将伊莱亚扶起。
伊莱亚疼得几乎晕厥，尝试站立时，伤脚根本无法沾地，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引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吸着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冷冽的声音自石厅门口响起。
“怎么回事？”
凯尔登王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倒在地上的伊莱亚和一旁的里奥斯。
里奥斯立刻躬身汇报：“陛下，她训练不慎，扭伤了脚踝。”
凯尔登的目光落在伊莱亚因痛苦而扭曲的小脸上，那碧蓝的眼睛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他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迈步走了过来。
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伊莱亚。她恐惧地闭上眼，以为会迎来斥责或更严厉的惩罚。
然而，预想中的冰冷没有降临。
她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一股冷冽的、混合着淡淡雪松与铁锈气息的味道瞬间包围了她——那是独属于凯尔登王的味道。
伊莱亚惊得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冷峻侧脸。他冰蓝色的眼眸直视前方，下颌线条绷紧，没有任何表情。
“陛下！”里奥斯和玛尔姆嬷嬷同时出声，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愕。
凯尔登没有理会他们，抱着轻得如同羽毛的伊莱亚，大步流星地穿过石厅长廊，径直走向她的塔楼。他的步伐稳健，手臂有力，尽可能地减少着颠簸。
伊莱亚僵硬地靠在他冰冷的胸甲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她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感受到他呼吸时胸膛轻微的起伏。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亲密的接触，比任何训练和斥责更让她不知所措。恨意、恐惧、还有一丝极其陌生的、让她恐慌的悸动混杂在一起，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将她轻轻放在石床上，动作甚至称得上…小心？
“叫御医。”他直起身，对匆匆跟来的玛尔姆嬷嬷下令，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怀抱只是伊莱亚疼痛产生的幻觉。
御医很快赶来，仔细检查后上了草药，用绷带将她的脚踝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凯尔登就站在窗边，背对着房间，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沉默得像一尊雕像。直到御医处理完毕，躬身告退，他才转过身。
他的目光扫过她被包扎好的脚踝，然后落在她依旧写满惊惶和困惑的小脸上。
“弱点。”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会让你送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墨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伊莱亚独自坐在床上，脚踝处传来草药清凉的刺痛感，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冷冽的雪松气息。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指尖，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迷茫和混乱。
他为什么要抱她回来？ 他只是怕他的“利刃”受损吗？ 可那句“弱点”又是什么意思？
恨意的坚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撬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缝，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窗外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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