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伤彻底痊愈,伊莱亚重新回到了演武场的沙地。里奥斯爵士的训练变本加厉,似乎要将她休养期间落下的“课程”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沙砾依旧磨人,木剑依旧沉重,呵斥依旧刺耳。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那片写着“阿莉安娜”与“北塔”的残破纸屑,像一枚毒刺,深扎进伊莱亚的心底,时时散发着隐秘的灼痛和诱惑。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仇恨驱动的复仇者,更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窥秘人。
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敏锐,耳朵捕捉着任何可能与此相关的细微声响。她依旧沉默地完成所有训练,完美地复述基兰教授教导的一切,但她的心神,有一大半已沉入了那片由那个名字勾勒出的灰色迷雾之中。
“北塔……”她在心里默念。那座位于王宫西侧最边缘的塔楼,高大、孤寂,石壁上爬满了枯藤。在她模糊的旧日记忆里,那里似乎总是被一种不祥的寂静笼罩,宫人们偶尔提及也总是讳莫如深,匆匆绕行。它被称为“遗忘之塔”或“罪人之塔”,据说曾用于囚禁失宠的妃嫔和犯下重罪的贵族。
“阿莉安娜”会被关在那里吗?她是谁?为什么关于她的记载会被如此彻底地抹去?
这些问题日夜啃噬着伊莱亚。她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试图靠近西侧区域,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那座高耸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灰暗建筑。
一次长跑训练,里奥斯临时被一名传令兵叫走。玛尔姆嬷嬷恰好也不在近前监督。伊莱亚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机会。
她假装体力不支,放缓脚步,捂着腹部微微弯腰,做出不适的样子,然后趁着守卫视线交错的短暂空隙,猛地拐进了一条通往西苑的偏僻小径。她熟悉这里的巡逻规律,知道接下来有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条小径是安全的。
冷风灌入她的肺叶,带着西苑特有的荒凉和尘土气息。她沿着杂草丛生的碎石路快速移动,心跳如擂鼓,既恐惧又兴奋。
绕过一丛枯死的灌木,那座灰暗的北塔终于完整地出现在她眼前。
它比远处看起来更加破败。塔身石料风化严重,许多窗户都被石块封死,仅存的几扇也黑黢黢的,如同盲眼。塔楼下方的庭院里堆满了残破的瓦砾和朽木,一根巨大的铁链断裂了,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锈蚀得不成样子。一种沉重的、被时光遗忘的死寂感扑面而来。
这里真的关过人吗?关的是那个“阿莉安娜”?
伊莱亚屏住呼吸,试图从那片死寂中分辨出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穿过断裂石缝发出的呜咽,像是亡灵的低语。
就在她凝神细看的时候,塔楼底层一扇被封死的窗户边缘,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伊莱亚浑身一僵,下意识地蹲下身,藏在灌木丛后,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有人? 还是只是破碎玻璃的反光?
她不敢确定,也不敢久留。玛尔姆嬷嬷或者里奥斯随时可能发现她不见了。她咬咬牙,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窗户,然后像来时一样,凭借着对地形的短暂记忆和惊人的灵活,悄无声息地原路退回。
当她气喘吁吁、尽量装作无事发生地跑回演武场主路时,里奥斯正好回来,狐疑地瞪了她一眼:“磨蹭什么?偷懒?”
伊莱亚低下头,掩饰着剧烈的心跳和脸上的潮红:“对不起,爵士阁下,刚才有些头晕。”
里奥斯冷哼一声,倒也没深究,只是恶狠狠地命令她继续完成双倍的训练量。
这次冒险的窥探,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答案,却像是一剂强心针,更加坚定了伊莱亚探寻的决心。北塔绝非寻常,那瞬间的反光让她无法安心。
她开始更加留意宫中的老人。那些沉默寡言的扫地仆役、负责浆洗的老嬷嬷、看守偏僻库房的老兵……他们在这座宫殿待的时间足够长,或许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记得一些被刻意遗忘的旧事。
但接近他们同样困难。玛尔姆嬷嬷的视线无处不在,而她自己“前朝余孽”的身份也让她如同瘟疫,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
转机发生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
伊莱亚完成下午的课程,抱着几本基兰教授要求她带回塔楼复习的厚重典籍,穿过连接主殿与偏翼的长廊。寒风从廊柱间穿过,冻得她鼻尖发红。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间至少能挡风的石室。
在路过一个堆放旧物的小庭院门口时,她听到了里面传来压抑的争吵声和一个老妇人带着哭腔的哀求。
“……求求您了,管事大人,那是我女儿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求您高抬贵手……”
“宫里规矩!这些来路不明的旧东西一律要清理掉!谁知道你女儿是哪个宫的?说不定早就冲撞贵人没了!”一个尖刻的男声不耐烦地呵斥。
伊莱亚脚步顿住,悄悄探头望去。
只见庭院里,一个穿着低级管事服饰、脑满肠肥的男人正指挥着两个小太监,粗暴地从一位头发花白、衣衫单薄的老嬷嬷手里抢夺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刺绣香囊。老嬷嬷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死死护着香囊,枯瘦的手指被太监掰得发白,老泪纵横。
伊莱亚认得那位老嬷嬷,似乎在洗衣房做事,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她也认得那个管事,是宫内负责杂务的一个小头目,惯会捧高踩低,欺压下人。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伊莱亚的心头。或许是那老嬷嬷绝望的神情触动了她心底某根相似的弦,或许是那管事的嘴脸让她想起某些不堪的过往。
她几乎没经过思考,抱着典籍就走了进去,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她从凯尔登那里学来的冰冷:“怎么回事?”
那管事闻声回头,看到是伊莱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谄媚又带着几分轻视的笑容:“哎呦,是伊莱亚小姐啊。没什么大事,就是清理点不守规矩的老货带来的腌臜物件,免得污了宫里的地方。”他显然并不真正将这个“陛下捡回来的宠物”放在眼里,但表面的功夫还得做。
伊莱亚没理他,目光落在那位瑟瑟发抖的老嬷嬷身上:“嬷嬷,这香囊是你的?”
老嬷嬷抬起泪眼,恐惧地看着伊莱亚,又看看管事,不敢说话。
伊莱亚走上前,无视那管事难看的脸色,蹲下身,看着老嬷嬷的眼睛,放缓了声音:“别怕,告诉我。”
或许是伊莱亚眼中那并非伪装的关切起了作用,老嬷嬷哽咽着,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是我苦命的女儿……她以前……在……在西苑当差时给我绣的……”
西苑!伊莱亚的心猛地一跳。那正是北塔所在的区域!
她站起身,看向那管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陛下令我学习宫廷旧例,体察下情。这位嬷嬷既是宫里的老人,又如此珍视此物,想必有其缘由。这东西,我看留下也无妨。”
管事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听到“陛下令我”几个字,又看到伊莱亚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冷澈的碧蓝色眼睛,到底没敢硬顶,只得悻悻地嘟囔了几句:“既然是小姐您发话……那就算了……真是晦气……”他狠狠瞪了老嬷嬷一眼,带着太监灰溜溜地走了。
伊莱亚弯腰,帮老嬷嬷捡起那个沾了雪水和泪水的、已经旧得发白的香囊,递还给她。
老嬷嬷颤抖着接过香囊,如同接过失而复得的珍宝,泣不成声,连连对着伊莱亚磕头:“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快起来吧,地上凉。”伊莱亚扶起她,犹豫了一下,状似无意地低声问道,“嬷嬷,您刚才说,您女儿以前在西苑当差?”
老嬷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恐惧,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用力摇头:“没……没有……老奴糊涂了,说错了……谢谢小姐大恩……”她像是怕极了什么,紧紧攥着香囊,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匆匆跑走了,仿佛伊莱亚是什么洪水猛兽。
伊莱亚站在原地,看着老嬷嬷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背影,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带来冰冷的触感。
老嬷嬷那瞬间的恐惧和回避,比她直接承认更加说明问题。
西苑,北塔,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藏着让这些旧人闻之色变、讳莫如深的秘密。
或许,就藏着那个名叫“阿莉安娜”的女人的痕迹。
她抱起冰冷的典籍,缓缓走向自己的塔楼。心底那片迷雾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了。但这一次,迷雾中似乎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却危机四伏的小径。
阴影之下,低语无声,却已悄然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