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卿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伊莱亚沸腾的探寻之心骤然冷却,却也淬炼得更加坚硬。她将所有的疑问和躁动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表面变得更加沉默、驯服,甚至刻意在基兰教授的文化课上流露出几分对新王朝教义的“领悟”和“认同”。
她不再试图靠近西苑,目光掠过北塔时也仿佛只是掠过一片无意义的风景。她将所有额外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里奥斯爵士严酷的训练中,仿佛只有肉体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日益被秘密啃噬的心。
她的剑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提升。那份压抑的恨意、无处宣泄的精力、以及必须隐藏真实自我的紧绷感,全部化为了挥剑的力量。十四岁时,伊莱亚木剑破空的声音变得更加凌厉,她的步伐更加沉稳,眼神在专注时冷冽如冰,连里奥斯那疤痕纵横的脸上,都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
凯尔登王来看她练剑的次数,似乎无形中增多了。
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高处,或是倚在廊柱的阴影里,冰蓝色的眼眸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加专注,更加深邃,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成型的作品,又像是在透过那凌厉的剑光,审视着别的什么。
有时,在她完成一套极其消耗体力的连续劈砍后,气息微乱,汗水顺着短短的金发鬓角滑落时,她会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视线。
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惊。里面有冰冷的审视,有近乎苛刻的衡量,但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满意?甚至是某种更深沉的、她无法理解的沉重。
每当这时,伊莱亚就会立刻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垂下的眼睫之后,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她害怕被他看穿,害怕那层用顺从和刻苦伪装起来的保护壳,在他眼前碎裂。
这种无声的较量,比任何体能训练都更让她疲惫。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下流淌,直到九个月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宫廷宴会。
为了庆祝边境一场不大不小的军事胜利,凯尔登王在宫中举行了宴会。新晋的功臣、依附的贵族、还有少数像奥利弗卿那样得以留存颜面的旧臣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香料的味道和虚浮的欢笑,丝竹管弦之声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紧张。
伊莱亚也被要求出席。玛尔姆嬷嬷将她塞进一件墨绿色的、款式简单却用料讲究的裙装里,金色的短发被打理得微微蓬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碧绿色眼睛。她被安排在王座下首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像一个精致的摆设,无声地展示着新王的“宽容”与“权威”。
她低眉顺目地坐着,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视着全场。她看到奥利弗卿坐在远离中心的角落,独自慢慢啜饮着杯中的酒,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而疏离,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一位以骁勇善战但性情粗豪闻名的边境领主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巨大的酒杯,走向王座,声音洪亮地向着凯尔登王敬酒,谀词如潮。
吹捧完新王的功绩后,他的话题不知怎地一转,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是急于表功,竟提起了不久前的边境战事,以及被镇压下去的、小股的旧王朝残余势力的反抗。
“……那些不识时务的蠢货,还妄想着安格尔家的余孽能卷土重来呢!”他哈哈大笑着,声震屋瓦,“真是痴心妄想!陛下当年雷霆手段,早已将其连根拔起,便是那旧王的种也……”
他的话语突兀地顿住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醉眼朦胧地瞟了一眼伊莱亚的方向,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试图掩饰过去:“……呃……我是说,陛下英明神武,自是算无遗策……”
整个宴会大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笑声、谈话声、音乐声都诡异地停滞了一秒。
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或好奇或恶意或同情,齐刷刷地射向了王座下首那个墨绿色的、单薄的身影。
伊莱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抠住了座椅的扶手,指节泛出青白色。那句“旧王的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将她最耻辱、最不愿面对的身份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屈辱、愤怒、仇恨……如同岩浆般在她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将她烧毁。她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就在她几乎要失控的边缘,一道冰冷至极、蕴含着无形风暴的目光骤然压了下来。
是凯尔登王。
他甚至没有看那个失言的领主,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冰射线,牢牢锁定了伊莱亚。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宽慰或解围的意思,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威压,仿佛在无声地命令她——忍住,不许失态。
那目光比任何言语更具威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伊莱亚即将爆发的情绪,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战栗。
凯尔登王缓缓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终于移开,落在那位吓得酒醒大半、冷汗直流的领主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洛伦伯爵,你喝多了。”
仅仅五个字。
洛伦伯爵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语无伦次地请罪。
凯尔登王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挥了挥手。立刻有侍卫上前,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将那位瘫软的伯爵“请”出了宴会大厅。
丝竹声重新响起,贵族们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继续谈笑风生,推杯换盏,努力营造出一切如常的氛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伊莱亚僵硬地坐在原地,身体冰冷,指尖麻木。她不再看向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银盘上反射的、扭曲跳跃的烛光。
凯尔登那冰冷警告的目光,比那位领主的辱骂更让她刺痛。他不在乎她受辱,他只在乎她是否会失态,是否会损及他的威严。她果然只是一件工具,一件需要保持安静和顺从的工具。
恨意,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这一刻疯狂地滋长、缠绕,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
宴会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
伊莱亚如同木偶般,跟着玛尔姆嬷嬷离开喧闹的大厅,走向冰冷的塔楼。在经过一条僻静的回廊时,一个苍老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
是奥利弗卿。
老人步履平稳,目不斜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但在两人身影交错的那一刹那,一声极轻极轻、几乎如同叹息的低语,借着夜风的遮掩,精准地飘入了伊莱亚的耳中。
“鸢尾……曾绽放于北塔之巅……小心……‘他们’无处不在……”
话音未落,老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仿佛从未停留。
伊莱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向了心脏,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
鸢尾!再次确认!曾绽放于北塔之巅?那意味着那个叫阿莉安娜的女子,并非被囚禁的罪人,她可能曾拥有过极高的地位?
而最后那句——“小心……‘他们’无处不在……”
如同一声无声的惊雷,在她早已波涛汹涌的心海中炸响。
“他们”是谁? 是凯尔登的耳目? 还是……另有一股隐藏在更深处的、连奥利弗卿都无比忌惮的势力?
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以为的仇恨与囚禁,或许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小一角。水下,是更加黑暗、更加庞大的阴影,笼罩着过去的秘密,也笼罩着现在的宫殿。
她攥紧了裙摆,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前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荆棘密布,也更加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