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伊莱亚感觉自己像走在绷紧的钢丝上。
肩胛的淤伤在凯尔登那奇异法术的作用下已近乎痊愈,但那份冰冷的触感和之后更深的困惑却萦绕不散。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并无变化,依旧是那种审视武器的冷漠,但伊莱亚却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用纯粹的恨意来回馈。
每一次训练,她都能感觉到高台上那两道冰蓝视线如影随形,比以往更甚。她努力将全部精力投入格挡、劈砍、闪避,让身体记忆主导一切,试图将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冷眸,和心底关于北塔、鸢尾花、以及黑暗中未知人影的纷乱念头全部驱逐出去。
她流金般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角和颈侧,几缕碎发不断干扰视线,她不得不频繁地将其别回耳后,这个略带焦躁的动作引来训练官不满的瞪视。她知道自己在阳光下有多么显眼,就像灰暗战场上唯一一面金色的旗帜,无所遁形。这让她更加绷紧了神经。
训练间隙,她靠墙休息,微微喘着气,碧绿色的眼眸下意识地扫过高台。凯尔登正与近卫队长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冷硬。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冰蓝色的眼眸倏地转来,精准地捕捉到她。
伊莱亚心头一跳,立刻垂下眼睫,假装整理绑手。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然后才漠然地移开。
她不敢再四处张望,心底却像有猫爪在挠。奥利弗卿的警告言犹在耳。她必须找到他,必须问清楚北塔里的那些是谁?“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关于她的母亲,他又还知道多少?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她被派往藏书庭擦拭武器架——一种近乎羞辱的、仆役般的惩罚性工作,源于她前日文化课上对《新编通史》某处记载提出的“尖锐疑问”。
藏书庭幽深安静,弥漫着陈旧书卷和皮革的味道。她心不在焉地擦拭着,目光却不断瞟向深处那些排列着古老卷宗的书架。她知道奥利弗卿时常在那里整理史料。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抱着一摞厚重的卷轴,从两排高耸的书架间蹒跚走出。正是奥利弗卿。
伊莱亚的心脏猛地收缩。她迅速看了一眼四周,暂时无人。
奥利弗卿也看见了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惶。他几乎是不易察觉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微小而急促,暗示她不要靠近。
但伊莱亚等不了。她压低声音,趁着将一块绒布掉落地上的机会,快速凑近几步,声音如同耳语:
“北塔……昨夜有人……他们是谁?”
奥利弗卿的身体明显僵住。他脸上的皱纹因恐惧而加深,抱着卷轴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将怀中的东西摔落。
“小姐……噤声!”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充满了绝望的警告,“无处不在……鸢尾花……是禁忌……快忘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挤出,随即猛地低下头,踉跄着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另一排书架的阴影里,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伊莱亚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奥利弗卿那毫不掩饰的恐惧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他甚至不敢听她说完,就被“他们”的阴影吓得仓皇逃窜。
“他们”的威胁,远非虚言。
她弯下腰,慢慢地捡起地上的绒布,借此掩饰内心的震荡。一头金发从她肩头滑落,如同倾泻的阳光,却照不亮此刻心底的寒潭。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沉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毫无预兆:
“看来擦拭武器架,依然无法让你学会安静和服从。”
伊莱亚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她猛地直起身,转过身。凯尔登就站在不远处,不知已来了多久。他一身墨黑常服,几乎与藏书庭深色的木质墙壁融为一体。银发一丝不苟,冰蓝色的眼眸正落在她身上,深邃难测,看不出情绪。他缓步走来,靴子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听到了多少?
伊莱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绒布,努力让表情维持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
凯尔登停在她面前,目光先是扫过她紧张的面容,然后落在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上,最后,缓缓移向她刚才与奥利弗卿低语的方向。
“与旧朝遗老交谈,”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能学到什么?是更多诋毁现世的谎言,还是……一些无用的、早已被尘埃掩埋的旧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向伊莱亚最深的秘密。
她屏住呼吸,翡翠般的眼眸被迫迎上他那双能冻结一切的冷眸,大脑飞速旋转,寻找着任何可能蒙混过关的借口。
“他……只是路过。我问他……关于武器保养的问题。”她的声音干涩,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不堪。
凯尔登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是错觉的嗤笑。他抬起手。
伊莱亚几乎以为他要动手,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缩。
但他冰冷的手指只是拂过她刚刚擦拭过的武器架边缘,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灰尘。
他将那点灰尘展示在她眼前。
“看来,你连最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他淡淡道,目光重新锁住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审视,“或许,是这里的‘灰尘’太过碍眼,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伊莱亚瞬间明白了他的双关。他指的不仅是武器架上的灰尘。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看穿所有伪装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去了北塔,知道她见了奥利弗,他甚至可能知道那枚鸢尾花徽章就在她贴身的衣物里散发着冰冷的温度。
她站在原地,金发垂落,脸色苍白,绿眸中交织着恐惧、倔强和一丝绝望的困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却仍不肯屈服幼兽。
凯尔登凝视了她片刻,那双冰蓝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最终,他没有再追问。
“完成你的工作。”他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命令,“日落之前,把所有铠甲擦拭一遍。不许有一丝灰尘。”
说完,他转身离开,黑色的衣袍在幽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伊莱亚独自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微微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冰冷的武器架。
手心一片冷汗。
这场无声的交锋,她输得一败涂地。而“他们”的阴影,因奥利弗卿那惊恐的逃窜和凯尔登意有所指的警告,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而巨大。
她碧绿的眼眸望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背后,如同希望一点点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