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傍晚,天光像被稀释的墨汁,从云层边缘一层层晕开。
市郊的废弃火车站早已不通车,铁轨生了锈,枕木缝隙里长出齐膝的野蒿。
风吹过,蒿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人在悄悄说话。
池暮把旧吉他背在身后,踩着枕木往前走。
沈砚跟在他半步之后,手里拎一只超市塑料袋——里面是两罐冰镇汽水,和一卷刚买的医用胶布。
他们停在最后一节月台。
水泥台面裂着蜈蚣形的缝,缝里嵌着干枯的苔藓。
站台顶棚缺了几块石棉瓦,夕阳从破洞漏进来,像一束倾斜的追光。
池暮把吉他解下,立在墙边,轻轻拨了一下弦。
声音在空旷里荡出去,又弹回来,带着铁锈味的回响。
沈砚低头,把塑料袋放在脚边,随手捡起一块碎石子,在地面磨了磨。
石屑簌簌落下,像细小的倒计时。
“这里怎么样?”池暮问。
“够安静。”沈砚答。
安静到可以听见彼此心跳,不会被任何汽笛打断。
池暮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摊开——
是一张撕下来的月历,日期停在七月一号,空白处用黑色水笔写着:
【模拟考结束,高考倒计时开始】
他把月历平放在铁轨中央,用石子压住四角。
沈砚蹲下,指尖碰了碰那个“1”,像碰一个开关。
池暮忽然开口,声音低却干净:
“沈砚,你以后要是不要我了——”
话没说完,被沈砚抬眼截住。
那双眼睛在暮色里像两块深色的冰,映着最后的夕光。
池暮笑了笑,把剩下半句补完:
“就不得好死。”
沈砚没笑,只伸手揉了揉池暮的头发。
动作极轻,像抚平一页卷起的书角。
“那我以后要是不要你了,”他说,“就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声音不高,却顺着铁轨往远处传,被风拉得很长。
风掠过,月历纸轻轻颤动。
池暮从吉他弦枕上取下一片薄荷糖纸,折成极小的戒指。
银色糖纸在指间翻转,几下便成形。
他拉过沈砚的左手,把戒指套进无名指——
糖纸太小,只能卡在第一节指节。
沈砚没动,任他完成整套动作,然后抬手,在戒指外侧轻轻按了按。
糖纸发出极轻的“嚓”,像一声被夜色盖住的快门。
远处传来狗吠,近处蒿叶沙沙。
两人并肩坐在月台边缘,腿垂在铁轨外。
沈砚拉开汽水拉环,“噗”的一声,白沫涌出来,溅在水泥台上。
池暮接过另一罐,没喝,只用指尖沾了汽水,在地面写:
【300】
沈砚在旁边补:
【720】
汽水渍很快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淡的糖斑。
池暮把剩下的汽水倒进铁轨,液体顺着锈迹渗进去,像一条细小的河。
“等它们流到下一站,”他说,“我们就一起到站。”
沈砚“嗯”了一声,声音散在风里,却落在铁轨上,变成极轻的共振。
“学霸,亲一个”
“闭眼”
天完全黑下来。
远处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有人在夜幕后按下开关。
池暮把吉他重新抱回怀里,指尖随意扫了一个音节。
弦音在空站台绕了一圈,又回来,撞在沈砚胸口。
沈砚伸手,按在弦上,止住余震。
“该回去了。”他说。
池暮点头,却没起身,只是侧过脸,用极轻的声音哼起副歌的前四小节。
旋律没有歌词,像一条没有命名的河。
沈砚听着,指尖在铁轨上敲出同样的节奏。
四小节结束,两人同时站起。
回程路上,铁轨两侧亮起零星的萤火。
池暮把吉他背到身后,糖纸戒指在指节上闪着微光。
沈砚拎着空汽水瓶,瓶壁凝着水珠。
他们踩着枕木往回走,一步一格,像踩在巨大的钢琴键上。
走到最后一根枕木时,池暮忽然停步。
他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月台挥手:
“明天见。”
声音被风送回,像月台在回应。
沈砚没回头,只把左手抬了抬,指节上的银色在夜色里闪了一下。
废弃火车站的灯早已不亮,但今晚有月光。
月光落在铁轨上,像给两条锈迹斑斑的铁带上了一层新漆。
薄荷糖纸戒指在口袋里,被体温捂得微微发软。
两人并肩走在回城的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并行的五线谱。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薄荷的凉,和汽水残留的甜。
远处,有列车从不存在的远方驶过,汽笛声被夜色拉长,像一声迟到的誓言。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踩着影子的节拍,一步一步,把誓言写成并排的小节,留在六月最后的铁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