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 其六

高三思离开后不久，战争的风暴彻底席卷了边境。教堂如同暴风雨中一叶孤舟，在血与火的浪潮间剧烈颠簸。昔日萦绕的颜料清香早已被血腥、腐臭与草药苦涩彻底取代，伤兵的呻吟与远方滚雷般的炮火声交织成永无止境的背景乐。

霍云儿坐在一堆待清洗的绷带前，指尖无意识地在血污斑驳的桌面上划动。她面前立着一块尚未完成的宣传画板——画面中央，一名星罗帝国军人英武挺拔，脚踏模糊扭曲的“敌人”阴影，背景是由无数剑戟光芒组成的辉煌曙光，帝国的鹰徽被放大到近乎狰狞的程度，占据视觉的中心。

她画技精湛，笔笔符合“鼓舞人心”的要求，可她的目光却是空的。

她望着画中军人那标准却毫无生气的脸，望着那过度渲染、几乎灼伤眼睛的“胜利光芒”，再对比耳畔真实的痛苦呻吟与窗外可能正在发生的死亡，一种冰冷的讽刺攥住了她的心脏。

这不再是艺术。这是用最美妙的色彩编织的最巨大的谎言，是军国机器用来催眠民众、吞噬个体的工具。

她画的不是英雄，而是被抽空灵魂、只剩下杀戮与服从符号的傀儡。一阵反胃涌上喉头，她下意识抬手擦额，却忘了一手血污，在额际划下一道淡淡的暗红。

高鸽神父在另一头忙碌。他的黑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正将刺激性极强的药粉撒在一个年轻士兵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撑住，小子，"高鸽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撑住就能回家了。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枫...…枫叶镇...…"士兵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枫叶镇的好小伙，"高鸽手上动作毫不停顿，"我记得镇东头有棵老枫树，秋天红得像火，是不是？"

士兵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艰难地点头。

"想着那棵树，"高鸽的声音忽然压低，近乎耳语，"慈爱的神啊，求您眷顾这个孩子……也求您眷顾我的三思……让他平安回来，缺胳膊少腿也行，傻了点也行……只要活着就好……”

戴雨浩回来了。由于前线的严峻状况，他被迫参加了当地的童子军。他的人物就是在刚经历交火的区域搜寻幸存者。

他比离开时更瘦小，浑身沾满泥泞与暗红斑迹，左边脸颊添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里面的稚气已被强行剜去，只剩下过度消耗后的空洞与麻木，如两口深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看到了吗？小雨浩…”

天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罕见的疲惫与一丝压抑的怒意，“那个穿着日月帝国军服的小子，看起来比你还小。冲过来的时候，眼神疯得像头野兽，根本没有犹豫。”

戴雨浩没有回应。他的精神探测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年幼的敌兵——或许被药物驱使，或许出于纯粹的恐惧与仇恨，嘶吼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端着比自己还高的魂导射线枪冲来，眼中没有丝毫对生命的迟疑。戴雨浩的精神冲击下意识发出，强度足以致命。他“看”着那具小小的身体猛然僵住，眼中的疯狂迅速熄灭，变为一片死寂的空洞，然后软软倒下。

那一刻，苏酥先生所说的“伪物”，与高三思所坚持的“不是伪物”，在他脑中轰然对撞，碎成冰冷的残渣。当正义需要你毫不犹豫地杀死另一个可能同样被命运裹挟、同样恐惧的孩子时，它到底是什么？

夜里，霍云儿用湿布小心擦拭他脸上的伤口与污迹。戴雨浩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妈妈…今天我们遇到一个敌人…他看起来…比洛黎还小…”

霍云儿的手一颤。

“他冲过来…我…”他停顿片刻，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他死了。”

沉默笼罩了两人，只有窗外隐约的炮火声不断传来。

“……三思哥说的……想要守护的心意……不是伪物……”戴雨浩的声音里浸透着巨大的迷茫与痛苦，“……可是为什么……守护的心意……会带来……这么多死亡？为什么正义……需要做这样的事？”

霍云儿停下动作，望着儿子那双承载了太多残酷的眼睛，她心中的某根弦终于崩断。她轻轻抱住他，声音哽咽，却说出了一番清醒至残酷的话：

“雨浩，也许‘正义’本身，从来都不是清澈的东西。它常常被最需要它的人……涂抹上最鲜艳、最虚假的色彩，拿来当旗帜、当武器……去达成一些与‘正义’本身无关的目的。”

“你三思哥没有错……他想要保护的心意，比黄金更真。但或许……他想要守护的那个‘正义’，那个被帝国高高挂起、用来让我们所有人去牺牲的‘正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也最可怕的…”

她没有说出最后一个词，但沉重的寂静已道明一切。

伪物。

就在这时，教堂那扇破损的大门被人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缺了一只耳朵、眼神涣散的伤兵连滚带爬跌了进来，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带来一股浓重的硝烟与死亡气息。

“水……给我水……”他嘶哑地喊道。

高鸽神父立刻端水过去。那伤兵贪婪地灌了几口，猛地咳嗽起来，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仍身处战场。

“完了完了，第三防线…崩了…死了…都死了…”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好多尸体…堆在一起…分不清…”

高鸽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你…你从哪来？见过一个叫高三思的年轻人吗？画笔武魂！大概这么高！”

伤兵浑浊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他茫然地看了看高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摸向腰间一个肮脏鼓胀的布袋。

“…高…？不…不认识…撤退时…踩到…好多…像烂泥一样…”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全是恐惧，“…就…捡到这个…看着还…还算完整…想着…或许有人认得…”

他哆嗦着解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递向高鸽。

那是一条胳膊。

一条已经僵硬、苍白、沾满泥泞与暗红血痂的人的胳膊。

手指微微蜷曲，仿佛生前最后一刻还想抓住什么。

而在那手腕处的手环上，依稀可辨一个模糊不清、却被高鸽一眼认出的印记——那是他儿子高三思用了好久才偷偷刻上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代表“火之兄弟”的文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高鸽神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死死盯着那条胳膊，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

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又像是在抗拒。

下一秒。

那根一直紧绷着、支撑他面对无数血腥的弦，砰然断裂。

“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哀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撕破了教堂压抑的寂静，甚至盖过了窗外的炮火。那声音里是一个父亲最原始、最绝望的悲痛，足以令闻者心胆俱裂。

他猛地扑过去，不是去接那条胳膊，而是如同疯魔了一般，一把狠狠推开那个吓傻了的伤兵，然后将那条冰冷的、属于他儿子的断臂死死地、紧紧地搂在怀里，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与呜咽。

霍云儿脸色惨白，下意识紧紧捂住嘴，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疯狂涌出。她看着崩溃的丈夫，看着那条触目惊心的断臂，整个世界仿佛在眼前碎裂。

戴雨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望着那条胳膊，望着崩溃痛哭的高鸽神父，望着无声流泪的母亲。脑海中，天梦冰蚕罕见地彻底沉默。

苏酥先生那句冰冷的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在他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轰然回响：

“你们的'正义',只是温室花朵对窗外风雨的一场‘正义过家家’。”

二的五次方感谢K_S，青子羽，独乐松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