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产期临近,龙吟殿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姜雪宁的腹部已大得惊人,行动愈发迟缓笨重,原本就纤细的骨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腰酸背痛、腿脚浮肿几乎成了常态。
然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约莫在生产前一个月,某日姜雪宁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异于往常的、持续性的拧痛,位置似乎也比往常的胎动要低深许多,闷闷的,让她坐卧难安,额角很快沁出冷汗。
伺候的宫女察觉不对,立刻禀报了燕临并传召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仔细请脉后,又小心翼翼地触诊了她的腹部,脸色逐渐凝重起来。他跪地向面色铁青的燕临回禀:“陛下,娘娘……似乎是胎位有些不正。胎儿并非头朝下,而是……横于腹中。”
“胎位不正?”燕临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不通医理,但也知这不是好兆头,尤其是对于即将临盆的产妇而言,风险极大。“可能矫正?该如何做?”
太医面露难色,谨慎答道:“回陛下,确有矫正之法,称为‘外倒转术’。即由经验丰富的医者通过手法在腹外推动胎儿,助其转成头位。只是……只是此法过程颇为……辛苦,且需持续施为,非一日之功,往往需数日甚至更久,期间娘娘会承受不小的痛楚。且……亦有风险。”
“风险?”燕临的声音冷了下去。
“是……若操作不当或胎儿抗拒,可能引发早产或……更糟。”太医冷汗涔涔。
燕临看向榻上因疼痛而脸色发白的姜雪宁,心如刀绞。他恨不得代她承受所有苦楚,但这却是他无能为力的领域。
“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吗?”他咬着牙问。
“若不及早矫正,待产期至,横位生产,则……九死一生。”太医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坦诚。
姜雪宁也听到了太医的话,她忍着腹痛,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弱却坚定:“陛下,……听太医的。”为了孩子能平安出生,再大的苦楚她也愿意承受。
燕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朕准了。需要什么人,用什么药,太医院倾尽全力!但给朕记住,”他目光如刀,扫过太医,“若娘娘和小皇子有任何闪失,太医院上下,提头来见!”
从那一日起,姜雪宁便开始了长达近一个月的、极其痛苦的正胎位过程。
每日固定的时辰,经验最老道的产科太医都会前来,在宫女的协助下,为姜雪宁施行“外倒转术”。那过程极其难熬。太医需用特殊的手法,在她紧绷高耸的肚皮上不断推、按、揉、转,试图凭借外力让腹中的胎儿慢慢转动。
每一次推按,都伴随着剧烈的、如同内脏被牵扯拧搅般的疼痛。姜雪宁往往痛得浑身冷汗淋漓,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锦褥,咬紧的嘴唇时常渗出血丝,却强忍着不肯发出太大的痛呼,只怕让守在外间的燕临更加焦灼难安。
燕临确实如同身处炼狱。他被严格禁止进入内室 during the procedure,只能像困兽般在外殿来回踱步。里面每一次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细碎的痛吟,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拳头紧握,骨节泛白,无数次想要冲进去阻止,却又深知这是为了她和孩子的生机。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那孩子似乎也极为固执,好几次好不容易转过去一些,隔一夜又悄悄滑回原位。希望与失望反复交替,身体的痛苦与精神的煎熬双重折磨着姜雪宁。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即使燕临命人炖了无数补品,也难抵这持续的消耗。
有时深夜,胎动会变得异常剧烈频繁,仿佛胎儿在抗议白日的“粗暴”对待,搅得姜雪宁根本无法安眠,只能蜷缩着身子,默默忍受。燕临便整夜不眠地守着她,为她揉按抽筋的双腿和酸疼难忍的后腰,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心疼与无力感。
谢危得知消息后,亦是忧心如焚。他无法像燕临那样日夜守候,只能想方设法寻来据说能安胎缓痛的古老方子或稀罕药材,每次前来探望,看到姜雪宁苍白疲惫的容颜,都心痛难当,却又只能强颜欢笑,温言鼓励。
这漫长的一个月,对姜雪宁而言,是身体极限的挑战,是意志力的煎熬。对燕临和谢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酷刑?他们共同焦灼着,担忧着,在那扇殿门外,达到了另一种诡异的、同病相怜的“和谐”。
万幸的是,在太医不懈的努力和姜雪宁惊人的毅力下,在接近产期的时候,胎位终于勉强矫正了过来。虽然仍不算最理想的位置,但至少不再是致命的横位。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这番折腾,也极大消耗了姜雪宁的元气,为她日后生产埋下了力竭的隐患。而当真正的生产来临之时,那份艰难与惊险,也因这提前预支的痛苦,而显得更加刻骨铭心。
时令已入深冬,离年关不远。姜雪宁的产期就在这几日,整个龙吟殿乃至皇宫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太医、经验丰富的产婆、乳母早已候命多时,各种生产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井然有序中透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
燕临几乎寸步不离龙吟殿,将政务都搬到了偏殿处理,批阅奏折时也时常心不在焉,竖着耳朵倾听主殿的任何动静。谢危虽无法像燕临那般日夜守候,但也是每日必至,带来的不再是琴谱趣闻,而是各种珍稀的补品药材,目光中的忧虑与关切一日深过一日。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细雪又开始飘洒。姜雪宁正由宫女扶着在殿内缓缓走动,忽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胎动的、紧密的坠痛,她脚步一顿,轻轻“唔”了一声。
“娘娘?”身旁的宫女立刻紧张起来。
那阵痛感很快过去,姜雪宁摇摇头,“无妨。”然而不过一刻钟,又一阵更清晰的紧缩痛感袭来,这次还伴随着身下明显的湿意。
她脸色微微一变,抓住了宫女的手臂:“……似乎,是要生了。”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龙吟殿立刻有序地忙碌起来!产婆和太医迅速被请入,热水、棉布、剪刀等物被源源不断送入产房。宫人们屏息凝神,脚步匆匆。
燕临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冲到了产房外,却被产婆和女官恭敬而坚定地拦在了门外:“陛下,产房血腥,乃不祥之地,您万万不可进去!”
“让开!”燕临脸色铁青,眼中是骇人的焦灼,试图硬闯。里面已经隐约传来姜雪宁压抑的痛吟声,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陛下!”谢危也赶到了,他同样面色苍白,却尚存一丝理智,他一把拉住几乎失控的燕临,声音紧绷,“产婆说得对,你我进去只会添乱!相信太医,相信她们!”他嘴上劝着燕临,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殿门,攥着燕临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燕临猛地甩开他,如同困兽般在廊下来回踱步,每一次里面传来姜雪宁痛苦的叫声,他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脸色便白上一分。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贵为帝王,却连替她承受万分之一的痛苦都做不到。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午后到黄昏,再到夜幕彻底降临。里面的痛呼声逐渐变得高亢而凄厉,间隔却越来越短,显然生产过程极为不顺。
“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生下来?!”燕临终于忍不住,对着出来换水的宫女咆哮,眼底布满血丝。
宫女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回、回陛下,娘娘……娘娘有些力竭了,胎位……似乎也不是很正……”
“废物!”燕临一脚踹翻旁边的香炉,灰烬洒了一地,“太医呢!朕养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保不住皇后,朕要他们全部陪葬!”
谢危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着眼,薄唇紧抿,一言不发,但微微颤抖的身体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恨不能冲进去,却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产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产婆惊慌的声音:“娘娘!娘娘撑住啊!用力!看见头了!快!”
燕临和谢危的心脏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姜雪宁的声音却微弱了下去,只剩下破碎的、气若游丝的呻吟。
“宁儿!”燕临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禁忌,猛地撞开试图阻拦的宫人,一把推开了产房的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只见姜雪宁躺在床榻上,浑身湿透,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边,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产婆和太医围在床边,个个面色凝重焦急。
“宁儿!”燕临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抚摸她冰凉的脸颊,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看着我!姜雪宁!我不准你有事!你听见没有!”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姜雪宁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
“陛下……奴婢们尽力了,娘娘力竭,怕是……”产婆跪倒在地,声音绝望。
“闭嘴!”燕临猛地转头,那眼神如同嗜血的野兽,吓得产婆噤若寒蝉。他回过头,紧紧握住姜雪宁的手,将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恐慌,“宁儿,求求你,撑下去……为了我,为了孩子……别丢下我……我不能失去你……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
滚烫的泪水竟从他眼中滑落,滴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谢危也冲了进来,看到姜雪宁的模样,心胆俱裂,但他强逼自己冷静,对太医吼道:“用药!参片!快!无论如何,保住大人!”
或许是燕临的呼喊和泪水刺激了她,或许是参片起了作用,姜雪宁的眼中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神采。她看着眼前这个为她流泪、卑微乞求的帝王,又看向不远处同样痛不欲生的谢危,腹中那求生的本能和孩子带来的最后力量被激发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随着产婆的指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哇啊——!”
一声响亮而委屈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产房内凝重的死亡气息!
“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产婆惊喜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燕临却看都未看那孩子一眼,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姜雪宁身上,看着她脱力地昏睡过去,心跳几乎停止:“宁儿!宁儿!”
太医连忙上前查看,片刻后回禀:“陛下放心,娘娘只是力竭昏睡,暂无性命之忧,好生调理便好。”
燕临这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跌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姜雪宁的手,将脸埋在她掌心,肩膀微微颤抖,久久无法平复。
谢危站在不远处,看着安然昏睡的姜雪宁,又看看那被清理包裹好的、皱巴巴的小婴儿,心中巨石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孩子平安,她平安,这比什么都重要。他默默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那一对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帝后”。
产房内,血腥气未散,却多了一丝新生的希望。燕临守着昏睡的姜雪宁,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被乳母抱过来的小婴儿。那孩子哭声响亮,眉眼间……竟依稀能看到几分他自己的影子。
这一刻,爱恨痴缠,似乎都暂时被这新生命的光晕柔化了些许。但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