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我住的地方是以前职工宿舍的拆迁安置小区，父母年纪大了也不愿意搬，这两年因为工作原因，才提起给我买套合适的房子。他们俩却也不想搬出去，主要还是因为左邻右舍都是当初一起工作的同事，亲戚，想搬的早早卖了这里的房子搬出去了，留下来的都是念旧的人。平时邻里相处也都不错，大家彼此也有个照应。本是很好的事，可当我带着樊振东进小区之后才想起来哪里不对。我家在小区偏里的位置，车位却只有一个。停了老许的车，我的车就只能停在门口临时车位。这样一来，简直是带着樊振东溜了整个小区。

“小许啊，哟，这是带朋友回来过年啊？”

朋友二字暧昧不清，在年长的长辈嘴里就是男女关系的说法。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同学，来拜年的！”

“哦哦同学哟~”

是啊，谁同学年三十来拜年。

樊振东礼貌的点头微笑当好拎礼品机器人，而我要应付的就多了。也不知道大爷大妈，叔叔阿姨们这年三十大下午为什么不在家里准备年夜饭，都搁小区活动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八卦的笑容，嘴里朋友这两个字的尾音都快翘到天上去。我在心里骂了林远八百遍，就不应该答应照顾樊振东这种玄幻的要求，樊振东根本不需要人照顾啊！

“小许呀，你这朋友很周正的嘞！”

“吴姨姨这不是我朋友...这是我同学！同学！”

“哎哟都一样的嘞~小伙子第一次来的嘛，明年得吃老许家喜酒啦？”

“王伯...”我尬笑着赶忙拉过樊振东低声说道：“赶紧走吧！”

樊振东被我拉着迅速往前走到拐角才缓下来，平时只要几分钟的路程显得格外远，好不容易到达楼下才长舒一口气。从樊振东家里出来时，他觉得带的东西有点不够，又翻柜子找出两瓶茅台。昨天收拾的时候没有看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尽管劝过他老许并不怎么喝酒，可他说来都来了不拿点像样的东西说不过去。我不禁想到刚刚认识的叔叔阿姨们揶揄，也对啊，他手里拎的东西知道的是来吃个饭，不知道的真以为上门来见家长呢。

见我不说话，樊振东凑近了些：“咋了？几楼啊？”

“啊？哦，11楼。”我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赶忙甩甩头把这想法甩出去，想着大概是被刚才樊振东莫名其妙的喜好宣言扰乱了心神。

喜欢暗，喜欢暗就是你不开灯的理由吗？！

年三十的电梯也特别热闹，我跟樊振东被挤在角落里，他将东西都归置左边手上，腾出的右边空间让我能挤过去。不知不觉两人身体已经要靠在一起，十一楼不算高却停停走走了一会儿。终于到十一楼，我们俩挤了半天才挤出来，想着帮他拿点东西，身边樊振东忽然开口问到：“你跟你爸妈说过吗？”

“什么？”

“吃饭，你带朋友来家里吃饭，没跟他们说么？”樊振东没有递东西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想了一下似乎没跟父母说过，不过只是吃个饭而已也没什么吧？朋友？我跟樊振东可不算朋友。

“没关系，他们都很好客的。”我伸手过去：“给我拿两个。”

“不用，走吧。”

没有坚持，我走在前面开门，樊振东站在一边等到开了门也是让我先进去。我看着他有些拘谨的表情笑了笑，扯过他的手：“进来吧，没关系的。”

一进门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今天许妈又要大展身手。平时家里都是许爸操刀，但过年过节重大日子还是由大厨许妈掌勺。许妈是退役厨师，用她的话说就是平时这些小儿科还不需要她出马。蹲下从鞋柜里拿了一双自己的拖鞋给樊振东，自从工作后一般周末才回来，我的拖鞋就被收了起来，正好这双也没穿过，只是粉色的拖鞋穿在樊振东一身黑色打扮的脚上，多少有点显眼。我没忍住噗嗤一声，抬头就看到樊振东疑惑地看着我。

“可爱吧？”

“可爱。”

带着樊振东进客厅，许爸也在厨房打下手，听到叫喊也只是淡淡的让去洗手等吃饭。我只好先让樊振东把东西放下来便往厨房走去，烟火气萦绕鼻息，我用力嗅了嗅不由感慨：“好香呀妈~做啥好吃的呢？”

“去去去，跑进来干嘛？平时不积极！”许爸推了推我，这才看到外面的樊振东，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我又看向樊振东：“这...哪位？”

“叔叔好，阿姨好，我叫樊振东，是...许枝的同学。新年快乐，过来...拜年的。”

“你好你好，哎你坐你坐。”许爸笑了笑一把拉过我挤进不大的厨房，惹得许妈飞来几记眼刀，手中锅铲没停下来，却也是扭着脖子往外头看了眼，看清来人长相后淡淡评价到：“还行，你哪里搞的这个靓货？”

“妈！你胡说什么啊！”我赶紧把厨房门拉上：“我同学，高中同学！出门的时候忘记跟你们说了，就是...他家里人不在家，就一个人回来过年，所以我就喊他来家里吃年夜饭了，反正就多一双筷子的事。”

“哟，咱女儿都能喊除了那俩小情侣以外的同学来家里吃饭了，可喜可贺。”老许夫妻一向用小情侣形容那对即将新婚的夫妇，事实上这些年也只有他们俩每年分别于大年初一大年初二来家里串门拜年，所以许妈会这么说也不奇怪。

“好啦，反正...反正就是吃个饭！”

从厨房里出来，樊振东还直愣愣站在客厅。我走过来招呼他坐下，老许有泡茶的爱好，从小当泡茶童工的我流畅沏了一壶茶。樊振东啜了一口，忽然说到：“啧，应该把茶叶带回来的。”

“什么茶叶？”

“之前来签房子合同的时候，从上海带了一部分东西回来，那两瓶酒就是上次带的。想着还有点时间，就没想拿那么多东西。你爸是不是爱喝茶？”

我点点头：“是爱喝茶没错，你什么时候回来过？”

“今年...6,7月份的时候吧。”樊振东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左右看了眼一下不知道放哪里，我伸手接过他的外套：“给我吧。”

去房间把他的外套挂上之后才想起来，为什么不直接挂门口呢？显然是脑子有点短路的原因，又或者是因为知道他今年回来过而短暂的错愕。总之樊振东的外套莫名其妙挂在了我房间，空气中似乎能闻到一股大吉岭茶的味道，是樊振东身上的味道。

客厅茶几上有一副象棋，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樊振东皱着眉头看棋盘，上面是老许下到一半的棋局。我走过来樊振东抬眼看了看说到：“玩儿？”

“好。”我坐下来问他：“你用哪个？”

“你先选。”

老许爱喝茶，爱下棋，从小被他带着玩也能玩个一星半点。樊振东执黑棋，棋路凶狠强悍，一路越过楚河汉界，杀的我节节败退。但九宫疏于防范被我照将几次，一时间两人倒是下的难舍难分。

“诶诶诶别走这里！哎呀小许老师大意啊！”

老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点棋品没有的在后面乱叫。我没理他，仍旧按着自己的思路去下，给老许急的一会儿站我这边，一会儿又站起来坐到樊振东身边，身子都要靠在他身上，恨不得自己上手。

“观棋不语真君子，老许你能不能消停点。”许妈端着一盘清蒸鲈鱼出来，嫌弃的翻了个白眼：“差不多得了。”

“将军，樊振东，你输了。”

红马将住黑将，樊振东的棋面已经没有化解能力，饶是他思索良久还是不得不点点头：“我输了。”

樊振东抬眼看过来，眼底神情看不真切。从前与樊振东下棋总是棋差一手，输的局比赢得局多得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高中那会儿每次等待林远下训吃饭，或是一起骑车回家的时候，樊振东总是问我：玩儿？然后从书包里掏出棋局，在学校长椅或者体育场边的台阶上就能开上一局。高中时候的他棋风比现在还要凶狠，在他的字典里似乎没有什么后退可言。正是如此我才始终没找到应对的方法，他离开之后我便很少在学校里下棋，偶尔在家陪着老许下，老许总说我下棋这么凶狠，性格却偏偏乖觉。我不愿承认自己被樊振东的棋风影响，倒显得我多在意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樊振东的书包里能掏出一副棋盘，却总是跑过三个班级来找林远借书。林远又不是个会记得带书的性子，总是极为自然的翻开我的抽屉，拿出一本樊振东需要的书。樊振东也不会不好意思，接过之后会说下课还你便跑没影。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在上课神游的时候乱写东西在书上，空白处偶尔会留下樊振东的笔记，随着毕业那些书都被放在了柜子里再没翻开过。

“好了，吃饭吧，过来端菜！”

许妈一声令下，两个男人火速起身去厨房，樊振东被许妈边说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边推了出来，在许妈眼神马上给到我之前赶紧凑上去现眼，接过樊振东手里的盘子，倒是没想到有点超重差点不稳，樊振东连忙托住，手心盖在我的手背上，在冬天里尤为暖和。

“小心，有点重。”

“呃...好。”

樊振东似乎没有撒手的意思，就这么托着我的手将盘子放了下来。我的手冰凉，可被他触碰的地方似乎在发烫，我低着头接过老许的盘子没再说话。直到桌面被许妈的厨艺填满，我家的年夜饭终于开吃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多了一个人。我把樊振东送的茅台拆了出来，许爸两眼放光抱着不撒手。

“小樊啊，怎么家里人都没回来吗？”许爸是个热心肠爱说话，跟樊振东两杯茅台下肚已经有些上头，这就开始问东问西。

“对，他们在国外。”樊振东点点头，又碰了一杯，尽管是一口杯，但毕竟是茅台，白皙的脸上也已经染上一层红晕。我夹了一块排骨给他：“吃。”

“谢谢。”

“那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过年啊？啧...我总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啊，樊...姓樊...”许爸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到：“你是不是...是不是以前八一食品厂厂长家的小孩？还是亲戚？”

“对...厂长是我父亲。”

是了，当初樊振东就是因为家里变故才突然转学，高三入学便没看到他的身影。后来林远才告诉我，他也联系了很久才等到樊振东回复，说自己已经在广东入学。想来他应该不太愿意聊起家里的事，便打断了还想问下去的许爸。

“老爸，你吃点菜。”

“当初厂子出事，虽然给员工的赔偿都给了，但还是走得急有很多没有照顾到的地方。我爸妈一直挺内疚的，只是后来他们在广东发展，也没什么机会回来。现在就是在外面旅旅游，今年的时候家里有个堂姐姐嫁到国外去怀孕了，打小没有父母跟着我爸妈长大的，我爸妈心疼她就去照顾照顾。所以今年过年就没回来了，前几年他们基本上在广东，这几年我工作在上海，所以他们偶尔也来上海陪陪我，就是年纪大了，也不爱跑来跑去的。”

这是樊振东回来后第一次听他提起当初家里的事，前两天聚会上大家问起时，还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许爸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所以说的也多了些。许爸许妈听完也是唏嘘，虽然与樊振东的父母并没有什么交集，但上了年纪谈起以前的事就是这样，一种莫名的共情。

樊振东笑着说道：“不过现在我也回来了，以后...应该也不走了。还是家里好，我爸妈也念叨着想回来呢。”

许爸认同的点点头，又给樊振东倒了一杯，语气也更加熟稔：“那是的呀，我家小许哦，当初高考一心要去广州，那广东老远的嘞，我想让她报个离家近的，非不乐意！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了吧，又跑上海去工作了一年，好说歹说是回来工作了，这小孩子啊，还是就在跟前放心呢。”

“爸！”

老许跟樊振东喝了几杯，已经快要把我高考多少分都说了。许妈见怪不怪，在这个问题上她十分认同许爸的观点，见我不乐意聊也说道：“那是的啊，还好老刘帮忙现在在学校里就很不错的呀。不过你这搬出去住我都不放心，这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的，要我说，以后你结婚也必须找本地的，最好就咱小区，多好。别惦记你那个广东前男友了哦，太远了！”

“妈，你也多吃点吧就！”

我怕他们俩再说下去，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尤其是在樊振东面前，我好像本能的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过去的经历。我想起来为什么以前总是输给樊振东了，因为他从不打没准备的局。棋路看似凶狠强悍，但每一步都是在他的算计之内。我固执的认为自己过去这一切都跟樊振东没有关系，可在他面前将过去捋了一遍的感觉，仍是让我警铃大作。包括那个胡诌的广东前男友，说起来这也怪林远。要不是那年暑假他非要拉着我去云南找不回家的小鱼，我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就胡诌了个跟男朋友出去旅游转移大人的注意力。果然那年暑假几家大人的关注点都在我的那个男朋友身上，也就没人关心林远了。天杀的在云南客栈做了两个月的暑假工，他们俩倒是周边玩了一圈。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咬牙切齿，他们俩的感情明明一直是我在负重前行！只是后来也不好解释，只能将错就错的让老两口这么认为。

毕竟母胎solo这种事，说出去好像更丢脸一点。

樊振东低头笑了笑，吃着东西没有说话。脸上已经染上酒晕一路漫到脖颈，在白皙的肤色上尤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目光，转过来的时候带着些探究。我下意识别过脸去，樊振东仍是笑兮兮的跟许爸说话，两人的话题天南海北的变，他总能接上话。

今年是难得有人陪着许爸喝酒的一年，我跟许妈不喝，每年许爸只是小酌两杯。这次遇到樊振东像是遇到了知音，逮着喝了大半瓶茅台。因为年夜饭吃得早，许爸喝大之后呼呼大睡时春晚甚至都没开始。我看许妈从房间出来还穿上了外套，连忙问她干嘛去。

她白了我一眼说道：“我要去你姨家打麻将嘞！等会儿你爸就醒了，不用管他，你们待会该干嘛干嘛去哦，我走了。”

“啊？你们年三十还打啊？”还有，什么叫该干嘛干嘛去啊我的亲娘，年三十不在家里看春晚能干嘛去！

“约好了的呀，放心我早点回来。”

许妈也不管酒醉的老公，懵逼的女儿，还有做客的樊振东，就这么放心的出门打麻将去了。樊振东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喝大。不过那天聚会的时候见识过他的酒量，对于他现在的状态还是存疑。

“你呢？我送你回去？”

“我歇会儿，要不咱去走走？散散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