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小纸片躺在门缝下的阴影里,像一片枯叶,又像一只收敛了毒牙的蛇。
我没有立刻去捡。
呼吸在极致的寂静中变得清晰可闻。门外守卫的甲士似乎并未察觉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接触,他们的呼吸悠长而平稳,透着职业性的警惕,却无异常。
是谁?能在萧元湛严密控制的宫内,如此精准地找到我被软禁之处,并能避开或买通门口的守卫,送来这纸卷?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大脑飞速运转,将十年间布下的暗线、埋下的钉子一个个快速过滤。
纸卷本身无害。有害的是其上的信息,以及传递信息这个行为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和风险。
良久,我缓缓起身,动作没有一丝声响,走到门边,弯腰,拾起了那卷纸。
触感微糙,是最普通不过的桑皮纸。
回到桌边,就着那盏昏黄油灯跳跃的光芒,我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没有称谓,没有落款,用一种我熟悉的、刻意扭曲过的笔迹书写:
「西苑荷枯,旧石犹在。故人询,安否?」
字迹映入眼帘的瞬间,我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西苑荷枯……是了,西苑那片池塘,十年前就因一场莫名的“地动”塌了半边,池水干涸,荷花尽枯,早已荒废。那是宫里一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旧石犹在……指的是池塘假山旁那块被雷劈过、形状奇特的太湖石。那是我们当年唯一一次冒险私下晤面所定的地点。极其隐秘,也极其危险。
故人询,安否?
哪个故人?在这滔天巨变、宫闱染血之夜,冒着奇险,询问我的安危?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冰冷沉寂十年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但旋即,更深的警惕将这丝涟漪压了下去。
这问候,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旧情,还是试探?甚至是……萧元湛授意的又一次考验?他想看看,被软禁的我,会如何反应,会联系谁?
我将纸卷凑近灯焰。火舌舔舐桑皮纸的边缘,迅速将其卷曲、焦黑、化为灰烬。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散开,很快湮灭在殿内陈旧的空气里。
不能回应。
至少,不能以对方期望的方式回应。
西苑太远,目标太大,此刻宫禁必然森严无比,任何非常规的移动都可能被视为图谋不轨,格杀勿论。这纸条,更大的可能是一个诱饵。
但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情况。我需要知道萧元湛在做什么,局势到了哪一步。我需要知道,还有谁在关注着我的生死。
灯光下,我的目光落在那张单薄的床铺上。枕头是旧的荞麦壳枕,微微发黄。
我走过去,手指仔细地摸索着枕头的边缘,在一处略微开线、不易察觉的缝隙处停下。指尖微微用力,掐住一颗饱满坚硬的荞麦壳,小心翼翼地将其拔出一半,然后又轻轻按了回去。
这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改变,除非一寸寸刻意检查,否则绝无可能发现。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坐回椅中,闭目养神,如同老僧入定。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殿外终于传来了不同的脚步声——不是甲士的铿锵,而是宫人细碎谨慎的步子。
锁簧响动,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内侍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壶清水,两个冷硬的馒头。
他不敢抬头,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便欲躬身退下。
“小公公。”我睁开眼,声音平和地开口。
那小内侍身体一僵,停在原地,头垂得更低,声音发颤:“先……先生有何吩咐?”
“今夜宫中喧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语气如同寻常闲聊。
小内侍吓得几乎要跪下去:“奴才……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送饭……”
“哦?”我轻轻拿起一个馒头,指尖在其粗糙的表面摩挲,“我方才似乎听见正殿方向有山呼之声,像是在恭贺太子殿下?莫非是婚宴的喜庆?”
小内侍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不敢答。东宫易主,废太子归来,真太子被擒,这是何等惊天动地又杀机四伏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送饭内侍,哪敢妄议一字?
他的恐惧是真实的。这说明,外面的消息被严格封锁了,至少在下层宫人这里,只知道出了大事,具体何事,无人敢打听,无人敢言说。
萧元湛的控制,比我想象的更快,更严。
“无事,”我放下馒头,语气依旧温和,“只是闲问一句。你去吧。”
小内侍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门再次落锁。
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沉静。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的恐惧,他不敢言说的态度,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而且,在我与他对话的短暂时间里,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极其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过那个枕头。
他不是普通送饭的。
他是来看那个信号的。
我掐破荞麦壳的动作,他看到了。或者,他奉命来看,我是否做出了回应。
这意味着,那条隐秘的线,并没有完全断开。那个传递纸条的“故人”,能量比我想象的更大,甚至可能……渗透到了萧元湛目前的守卫体系之中。
这深宫,果然一如既往,暗流汹涌,墙垣透风。
我拿起那个冷硬的馒头,慢慢掰开,送入口中,机械地咀嚼着。
食物粗糙冰凉,难以下咽。
但我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却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暗夜里苏醒的捕食者。
萧元湛想把我困在这里,变成聋子瞎子,等待他的审查和发落。
可他或许忘了,最危险的兽,往往被困时,才最警觉,最狡猾。
棋,还在下。
而我,似乎摸到了第一颗,属于我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