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里藏着的名字
九月的风卷着香樟树的碎影，在操场红色跑道上投下斑驳的晃动。公告栏前围了半圈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苏清沅被人潮推着往前挪了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张印着“秋季运动会报名须知”的A3纸。
“3000米还没人报啊？”身后有人撞了下她的胳膊，夏星眠的声音裹着汽水的甜气飘过来，“你看这空着的格子，像不像老师画的重点符号？”
苏清沅回头时，正撞见夏星眠举着半瓶橘子味的气泡水，另一只手在公告栏上戳了戳女子长跑那栏。阳光下她的指甲涂着透明的亮油，晃得人眼睛发花。高二（三）班的报名表格里，短跑、跳远、跳高栏都填得密密麻麻，唯独3000米那行还空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估计没人敢报吧。”苏清沅的目光掠过表格上那些熟悉的名字，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上次体测跑800米，林薇薇跑完直接蹲在操场边吐了。”
“但总要有人填这个坑啊。”夏星眠吸了口汽水，气泡在喉咙里炸开的声音很响，“老班刚才在班会上说，每个项目至少报两个人，不然要扣班级量化分。你看咱们班那可怜的量化分，再扣就要垫底了。”
苏清沅没说话。她的视线又落回3000米那栏，白纸黑字的“3000米”像三颗沉甸甸的铅球，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其实不算擅长跑步，初中时每次800米测试都卡在及格线边缘，冲过终点线时总觉得肺要炸开。但不知怎的，看着那片空白，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冲动在悄悄发芽。
“要不……”她刚要开口，就被一阵哄笑打断了。
体育委员赵磊正举着笔在表格上写写画画，旁边几个男生凑在一起起哄。“赵哥，你报100米啊？上次校运会你不是说要破纪录吗？”“别吹了，我赌他连决赛都进不了！”赵磊笑着踹了那人一脚，笔尖在100米栏划了个勾，忽然抬头扫过人群：“谁要报3000米？报了的话，我请他喝一个月的可乐！”
没人应声。周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起来。苏清沅看着赵磊手里那支黑色水笔，笔帽上的漆掉了一块，露出底下银色的金属。她想起上周体育课，老师让自由活动时，她绕着操场慢慢走，看到跑道尽头的记分牌上，“3000米”旁边印着的校纪录是12分47秒。当时她还在心里默默算过，自己跑800米要4分半，3000米大概要……算到一半就放弃了，那数字太吓人。
“我报。”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里漾开一圈涟漪。苏清沅自己都愣住了，她看着赵磊惊讶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夏星眠在旁边猛地拽了下她的校服袖子，眼睛瞪得像颗圆葡萄：“你疯了？3000米啊！七圈半呢！”
“总有人要报的。”苏清沅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运动鞋，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而且……我想试试。”
赵磊显然没料到会是她，愣了几秒才把笔递过来：“你确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跑不下来会很难受的。”苏清沅没说话，接过笔在3000米那栏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沙沙的轻响，“苏清沅”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烫，好像要刻进纸里去。
周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她能跑下来吗？看着这么瘦。”“估计是想为班级争光吧，勇气可嘉。”苏清沅装作没听见，把笔还给赵磊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笔杆上的汗渍，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我也报一个吧。”夏星眠突然开口，抢过赵磊手里的笔，在苏清沅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迹龙飞凤舞，和苏清沅工整的小楷形成鲜明对比。苏清沅惊讶地看着她，夏星眠却冲她眨了眨眼，把汽水递到她嘴边：“喝一口？补充点能量，以后可要一起训练了。”
橘子味的气泡在舌尖炸开，苏清沅忽然觉得，3000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报名后的日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每天放学后，苏清沅和夏星眠都会去操场训练。夏星眠属于爆发力强但耐力不足的类型，跑两圈就开始气喘吁吁，叉着腰在跑道边耍赖：“不行了不行了，再跑我就要当场去世了。”
苏清沅却意外地能坚持。她跑得不快，但节奏很稳，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跑，像个不知疲倦的钟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向前挪。
“你慢点啊！”夏星眠坐在看台上，晃着两条长腿给她加油，“别把力气都用在训练上了，比赛的时候怎么办？”
苏清沅跑到看台底下时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泛红的脸颊。“慢慢跑总能跑完的。”她抬头冲夏星眠笑了笑，阳光落进她眼里，像撒了把碎金子。
这时，看台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男生正搬着箱子往下走，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了栏杆，箱子里的矿泉水滚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苏清沅脚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男生连忙弯腰去捡，声音清朗得像山涧的泉水。苏清沅也蹲下身帮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一跳。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男生穿着白色的志愿者马甲，里面是简单的白T恤，领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的头发很黑，额前有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毛。最显眼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浅，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狡黠的狐狸。
“陆时砚？”夏星眠在看台上喊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男生——也就是陆时砚——直起身，把矿泉水瓶塞进箱子里，冲看台上的夏星眠扬了扬下巴：“来帮忙搬点东西，运动会要用的。”他的目光转回到苏清沅身上，嘴角还带着笑意，“谢谢你啊。”
“不、不客气。”苏清沅连忙站起身，手心里沁出了薄汗。她其实认识陆时砚，或者说，整个年级没几个人不认识他。作为年级第一，篮球打得好，长得又帅，他就像个自带光环的存在，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一大片目光。苏清沅以前只在走廊里远远见过他几次，从没像现在这样近距离接触过。
“你们在训练？”陆时砚看了看跑道，又看了看苏清沅泛红的脸颊，“3000米？”
“嗯。”苏清沅点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下摆。
“加油。”陆时砚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到时候我在终点等你们。”说完，他就和其他志愿者一起搬着箱子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跑道上的白色标线交叠在一起。
苏清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操场入口，心跳得像擂鼓。夏星眠从看台上跑下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的肩膀，挤眉弄眼地问：“喂，看傻了？刚才脸都红了。”
“哪有。”苏清沅别过脸，假装整理鞋带，“太阳晒的。”
“是吗？”夏星眠拖长了调子，“我怎么觉得，是某人被帅哥搭讪，害羞了呢？”
苏清沅没说话，只是心里那棵悄悄发芽的种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训练变得更有动力了。苏清沅开始给自己加量，每天放学后跑五圈，周末更是跑到八圈才停下来。她的小腿渐渐变得结实，以前跑两圈就发疼的膝盖，现在也能轻松应对长时间的奔跑。
偶尔在训练时，会看到陆时砚和其他志愿者在操场边忙碌。他们有的在画起跑线，有的在检查跳高的垫子，还有的在整理堆在看台下的彩旗。陆时砚总是在忙最累的活，搬箱子、扛梯子，额头上经常挂着汗珠，但脸上始终带着笑。
有一次，苏清沅跑完步去接水，正好碰到陆时砚在给饮水机换水桶。他踮着脚把空桶拿下来，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苏清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说：“需要帮忙吗？”
陆时砚转过头，看到是她，愣了一下才笑：“不用，马上就好。”他把新的水桶抱起来，动作轻松得像在拎一袋棉花糖。苏清沅看着他手臂上隐约鼓起的肌肉线条，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
“你每天都来训练？”陆时砚把水桶放好，拧开盖子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嗯。”苏清沅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纸杯，“怕到时候跑不下来。”
“你跑得挺好的。”陆时砚靠在饮水机上，看着跑道的方向，“节奏感很强，这对长跑很重要。”
苏清沅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些，惊讶地抬起头：“你看过我跑步？”
“嗯，偶尔路过的时候看到的。”陆时砚的目光落在她的运动鞋上，“鞋子有点旧了，要不要换双新的？长跑对鞋子要求挺高的。”
“啊？”苏清沅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这双运动鞋是初中时买的，确实有些旧了，鞋边的胶都开了点，但她觉得还能穿，就一直没换。
“我认识一个学长，他以前是校田径队的，对跑鞋很有研究。”陆时砚拿出手机，“要不要我帮你问问他？”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苏清沅连忙摆手，脸颊又开始发烫，“我这双鞋还能穿，谢谢你啊。”
陆时砚也没再坚持，只是笑了笑：“那好吧。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可以找我。我运动会期间都在终点那边当志愿者。”
“好。”苏清沅点点头，捏着手里的纸杯转身离开。纸杯里的水有点烫，暖乎乎的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暖到心里。
运动会前一天，苏清沅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跑鞋，天蓝色的鞋面，鞋底很软，踩上去像踩在云朵里。她正疑惑是谁送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个陌生号码：“跑鞋是学长推荐的，很适合长跑。明天加油，我在终点等你。——陆时砚”
苏清沅握着手机，看着那双天蓝色的跑鞋，突然觉得，明天的3000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运动会当天，阳光格外灿烂。操场上彩旗飘扬，广播里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青春的味道。苏清沅坐在看台上，看着底下忙碌的人群，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别紧张。”夏星眠拍了拍她的手背，递过来一块巧克力，“就当是平时训练好了，跑不动了就走一会儿，没人会怪你的。”
“嗯。”苏清沅点点头，剥开巧克力的糖纸，把那块棕色的糖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稍微缓解了一点紧张。
女子3000米排在上午最后一项。苏清沅换好运动服，坐在检录处的长椅上，看着其他选手在做热身运动。她们大多身材高挑，肌肉线条明显，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样子。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夏星眠在她旁边坐下，帮她把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咱们就是来凑数的，跑完就行。”
苏清沅笑了笑，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广播里在喊她们的号码。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跟着人群走向起跑线。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远处的看台上坐满了人，加油声此起彼伏，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她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天蓝色跑鞋。鞋很合脚，踩在地上感觉很稳。她抬起头，朝着终点的方向望去。那里站着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人，其中一个身影格外熟悉。
陆时砚好像也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嘴角扬起一个鼓励的笑容。
发令枪响的瞬间，苏清沅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出去。周围的选手都跑得很快，她被落在后面，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看台上的欢呼声和加油声，像无数只手在推着她往前跑。
第一圈，她还能保持住节奏，呼吸也还算平稳。第二圈，腿开始有点沉，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干得发疼。第三圈，她看到夏星眠从旁边超了过去，冲她喊了句“加油”，然后就跑得越来越远。
到第五圈的时候，苏清沅感觉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肺部像要炸开一样疼，双腿重得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看台上的人影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加油声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放弃吧。”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反正也跑不过别人，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几乎要变成走路。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苏清沅！加油！”
声音很熟悉，带着点清朗的少年气。苏清沅猛地抬起头，看到陆时砚正站在跑道边，朝她挥手。他的白色志愿者马甲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金边。
“别停下来！保持节奏！”陆时砚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跟着自己的呼吸跑，别管别人！”
苏清沅咬了咬牙，重新加快了脚步。她不再去看前面的选手，也不再去想还有多少圈，只是专注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步一步地往前跑。天蓝色的跑鞋踩在跑道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在为她打着节拍。
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时，苏清沅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凭着本能往前冲，耳边的风声和欢呼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终点线就在前面，陆时砚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像是在等她扑过去。
她几乎是跌过终点线的。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有人扶住了她。熟悉的清爽气息包围了她，带着点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没事吧？”陆时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担忧。
苏清沅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靠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累，也不是因为难过，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被风吹了很久的种子，终于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跑下来了，很棒。”陆时砚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得像羽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从旁边拿过一瓶水，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苏清沅喝了几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缓解了一点灼烧感。她抬起头，看到陆时砚正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
“谢谢你。”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我什么？”陆时砚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是你自己坚持下来的。”
苏清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和汗，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变得格外美好。风里藏着香樟树的味道，也藏着某个少年的名字，在红色的跑道上，在她的心跳声里，轻轻回荡。
远处的看台上，夏星眠正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广播里在报着3000米的成绩，虽然她的名字排在最后，但苏清沅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因为她知道，有些东西，比名次更重要。比如坚持到底的勇气，比如风里藏着的名字，比如这个阳光灿烂的秋天里，那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瞬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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