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一块基石
宣传单撒出去的头一个星期，QQ好友申请栏死寂得像口枯井。
张野并不急躁。他白天继续去网吧，一坐就是半天。不再漫无目的地浏览，而是有了明确的狩猎目标。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潜伏在本地最大的民生论坛“江城杂谈”里，专门搜寻那些充满无力感的投诉帖。
他总结出规律：情绪极端愤怒、骂街式的帖子，往往很快被版主删除或沉底。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叙述相对清晰、带着具体细节（时间、地点、金额）、但回复者寥寥，最后留下一句“算了，自认倒霉”的帖子。发帖人往往还没被愤怒完全吞噬，还残存着一丝希望，同时又足够绝望，愿意尝试任何微小的可能性。
他的第一个客户，就是这样一个帖子。
发帖人网名叫“豆豆妈”。帖子标题是：“心碎！给宝宝订的奶粉疑似被偷换，维权无门！”内容是她通过一家本地母婴店的线上渠道，订购了一箱进口奶粉。收到后，发现包装锡纸封口有细微的破损，奶粉颜色和味道也与之前买的有轻微差异。她怀疑在物流环节被偷梁换柱。联系店家，店家一口咬定是正品，指责她无理取闹。联系物流，各方推诿。她去了消协，填了一堆表格，然后就是让她“等通知”。
帖子下面只有几条回复，有表示同情的，有骂黑心商家的，还有一条冷嘲热讽：“没证据别瞎说，现在的人真难伺候。”
张野加了她的QQ。验证通过后，他没有寒暄，直接发过去三条信息：
“1. 奶粉罐底部的批次编码拍照发我。 “2.购买付款记录截图。 “3.你和店家、物流所有的聊天记录截图，从头到尾。”
豆豆妈似乎被这种直接了当的风格震住了，隔了一会儿才回过来一个：“？”
“你想解决问题，就按我说的做。”张野打字。
或许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对方沉默了几分钟，开始一张一张地传图片。
张野下载了图片，在网吧嘈杂的环境里，屏蔽了周围的游戏音效和叫骂声。他先比对批次编码，与官方渠道公布的批次的确一致，店家在这点上没撒谎。付款记录也没问题。关键在聊天记录。
他一行行看下去，目光停留在物流客服的一句回复上：“……派送员当时扫描入库时外包装完好，您已签收。签收后的问题，我们无法负责……”
他打开另一个网页，搜索这家物流公司的内部作业流程规范（一份被无意间上传到文库的旧版培训PPT），找到了关于“异常件处理”的章节。里面明确规定：对食品、奶粉等特殊商品，配送点入库扫描时，必须检查外包装是否完好，并拍照上传系统。如外包装破损，应第一时间联系发件方和收件方，不得直接入库派送。
他眼神锐利起来。豆豆妈收到的奶粉，锡纸破损，但外包装纸箱却是完好的。这不合常理。
他立刻给豆豆妈发信息：“找当时装奶粉的纸箱，看封箱胶带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印有那家物流的LOGO和字样。”
半小时后，豆豆妈发来照片：纸箱用的正是那家物流的专用胶带。
“你当时签收，是直接签的字，还是先开箱验货？”
“……快递员说很忙，让我先签字，我没多想就签了……”
“问题就在这儿。”张野手指飞快敲击，“根据他们的内部规定，这种商品必须检查内件。他没检查，让你先签字，流程违规。咬死这一点，不要跟他们扯奶粉真假，就投诉派送点违规操作，要求他们提供当天该站点的入库扫描拍照记录。”
他接着写了一段话术模板，教豆豆妈如何打电话，语气要强硬，要直接点出“内部规定第X章第X条”，并要求升级投诉。
两天后，豆豆妈激动地发来信息。物流公司态度大变，主动联系她，表示可以全额退款，并补偿她一罐新奶粉作为歉意。她不断道谢，发来一个五十元的QQ红包。
张野点了接收。五十元。是他过去在工地一天多的工钱。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红包被拆开的动画，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他只是再次验证了一件事：规则无处不在，但执行规则的“人”，总会留下缝隙。找到它，就能撬动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用这五十块钱，交了三天的网吧包夜费和一顿饭钱。
第二个客户，第三个客户……他依旧谨慎地筛选，只接那些证据链相对清晰、自己能找到规则支点的案子。收费低廉，成功率却意外地高。他帮一个大学生追回了被黑中介克扣的租房押金，帮一个老人弄清了手机套餐里被莫名添加的增值业务并退费。
收入不稳定，时有时无。他依旧住在铁皮屋里，晚上热得像蒸笼，白天吵得像工地。但他账本上（一个简陋的Excel表格）的数字，在极其缓慢地增加。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狩猎。每一个案子，他都会在完成后，在电脑里建立一个单独的文件夹，记录下问题的类型、涉及的规则漏洞、对方的反应模式以及自己的应对策略。他在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基层社会问题数据库”。
一天晚上，他解决了一个关于健身房预付卡纠纷的案子后，对方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在QQ上感慨：“大哥你太厉害了，懂这么多规矩，你是学法律的吗？”
张野看着这句话，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缓缓敲下一行回复，又逐字删掉。
最终，他关掉了聊天窗口。
窗外，城中村的夜市喧嚣鼎沸，烧烤的烟雾和劣质音响的噪音一股脑涌上来。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法律？他不懂法律条文。
他懂的，是藏在条文下面，那套名为“人”的算法。
第一块基石，就在这喧嚣与恶臭交织的尘泥中，悄然埋下。它微不足道，却坚硬无比。
（作者大大 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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