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飞行过程的沉闷，像一层厚厚的湿布，裹住了所有试图挣扎的思绪。
白鹿始终维持着面向舷窗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窗外是亘古不变的云海，看久了，只觉得眩晕和虚无，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敖瑞鹏那番冰冷又现实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将最后一点不甘和愤怒也碾磨成灰烬，只剩下认命般的疲惫。
飞机开始下降，失重感阵阵袭来。
广播里响起空乘温柔提示系好安全带的声音。
白鹿机械地拉过安全带扣好，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仪式性的锁闭。
敖瑞鹏似乎也结束了公务处理，收起平板，目光投向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地面轮廓，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任何对即将到来的“演出”是期待还是厌烦。
飞机平稳落地，滑行，最终停靠在远离主航站楼的偏远停机位。
舱门打开，热带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植物蒸腾的特有气息，黏腻地贴附上皮肤。与机场空调房的干冷截然不同，一种更具象的、脱离熟悉环境的桎梏感扑面而来。
舷梯下，几辆节目组的黑色SUV早已等候在此。车旁站着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们出现，立刻打起精神，举起了小巧的便携摄像机。
真人秀，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敖瑞鹏站起身，极其自然地侧过身，等待白鹿。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白鹿深吸一口那粘稠的热空气，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努力忽略掉胃部因紧张而引起的轻微痉挛，她抬步跟在他身后，走下舷梯。
没有粉丝的疯狂围堵，只有节目组镜头沉默而专注的凝视，反而更让人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压力。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坐进中间那辆SUV的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热浪和视线，但车内前后排之间同样安置的摄像机红灯亮着，宣告着监视无处不在。
车子启动，驶出机场，窗外的景色逐渐由现代化的机场设施变为茂密的热带植被，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在灼热的阳光下闪烁着油绿的光。
车厢内一片死寂。
敖瑞鹏靠窗坐着，似乎又在看手机，但屏幕是暗着的。白鹿则紧绷着身体，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蜷起的手。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大约一小时后，车队驶入一条更为幽静的林荫道，最终在一扇颇具热带风情的雕花铁门前停下。铁门缓缓滑开，露出里面绿意盎然的庭院和一栋设计别致的双层别墅。
《心动慢旅行》的第一站录制地，到了。
车子停稳。立刻有工作人员上前拉开车门。
更灼热的风和更密集的镜头瞬间涌来。
别墅的庭院里，已经有几道身影。比他们先到的另一对嘉宾——歌坛常青树夫妻，陈勋和吴薇。两人都是业内口碑极佳的前辈，穿着休闲的夏装，正笑着和导演组说话，看起来轻松自然。
看到他们下车，陈勋率先笑着打招呼：“哟，瑞鹏，白鹿，你们可算到了！我们还在猜你们是不是私奔绕路去了呢！”
玩笑话带着前辈特有的亲和力，试图活跃气氛。
吴薇也温柔地笑着看向他们，目光尤其在两人之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显然，这场席卷网络的风暴，无人不知。
敖瑞鹏脸上瞬间切换出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笑容，快步上前，微微躬身与两位前辈握手：“陈老师，薇姐，抱歉抱歉，航班稍微耽误了点，让前辈久等了。”
他动作自然，语气恭敬又不过分谦卑，尺度拿捏得极好。
白鹿也立刻跟上，努力挤出得体的微笑：“陈老师好，薇姐好。”
“没事没事，到了就好。”吴薇笑着拉过白鹿的手，轻轻拍了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和探究，“一路上累了吧？这天气可真够热的。”
很寻常的寒暄，却巧妙地化解了白鹿瞬间的僵硬。
“还好，谢谢薇姐。”白鹿垂下眼睫，感受着对方手心传来的、与敖瑞鹏截然不同的、属于女性的柔软温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简单的互相介绍和寒暄过后，导演组发布了第一个任务：抽取房间钥匙，并自行将行李搬运入住。
别墅的房间分布在二层，有视野极佳的大套房，也有相对小巧别致的房间。
节目组准备了一个抽签箱。
“女士优先。”陈勋风趣地示意。
白鹿走上前，手指伸进抽签箱，摸出一个系着蓝色丝带的小木牌，上面刻着房间号：203。
紧接着，敖瑞鹏也抽出了一个：201。
一个在走廊这头，一个在走廊那头。并不是紧邻的房间。
白鹿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至少，不必在镜头之外还要勉强比邻而居。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开，导演组的下一个提示就来了：“抽到相邻房间的嘉宾，可能需要更多分享公共空间哦！”言下之意，他们这种隔得远的，反而少了些“互动”的由头。
敖瑞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拎起自己的行李箱，对白鹿说：“我先帮你把箱子拿上去。”
语气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不用……”白鹿下意识地想拒绝，她的行李箱并不重。
“楼梯窄，我帮你。”敖瑞鹏打断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行李箱的拉杆，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手背，带来一阵短暂而突兀的触感。
镜头正对着他们。
白鹿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只能低声道：“……谢谢。”
敖瑞鹏没再说话，一手拎着自己的黑色行李箱，另一手轻松地提起她的白色箱子，迈步走上旋转楼梯。他手臂肌肉线条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侧脸在楼梯间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
白鹿空着手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轻而易举地掌控着两人的行李，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明明是作秀，偏偏细节真实得晃眼。
将她的行李箱放在203门口，敖瑞鹏没有停留，只说了句“收拾一下，半小时后楼下集合”，便径直走向走廊另一头的201。
门打开，又关上。
白鹿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脚边自己的行李箱，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握过的温度。
她甩甩头，刷开房门，将自己投入暂时独处的空间。
房间很大，带着宽敞的露台，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热带花园和远处若隐若现的蓝色海平面。环境美得如同明信片。
可她无心欣赏。
快速冲了个澡，洗掉一路的黏腻和疲惫，又换上一件节目组准备的、符合热带风情的碎花吊带长裙，对着镜子仔细检查妆容，确保看不出任何疲态。
下楼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客厅里多了两个人——新晋人气偶像程澈和他的模特女友林蔓。一对真正的情侣，年轻，养眼，正甜甜蜜蜜地挨在一起喝冰饮，看到他们下来，笑着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对前辈的礼貌和对八卦本能的好奇。
开放式厨房的中岛旁，吴薇系着围裙，正在切水果，陈勋在一旁帮忙递盘子，画面温馨和谐。
敖瑞鹏则站在靠近露台的吧台边，手里拿着一杯冰水，正和陈勋说着什么，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姿态放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白鹿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迅速的、不着痕迹的打量，从她微湿的发梢，到新换的长裙，最后落在她脸上。他的眼神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节目所需的、温和的专注。
他朝她微微举了下杯，算是打招呼，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从旁边的冰箱里又拿出一瓶冰镇的果汁，打开，倒入另一个干净的玻璃杯，然后很自然地将其放在了吧台上，离他刚才位置不远的地方。
一个看似随意，却又仿佛预留了空间的动作。
白鹿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吴薇正好端着果盘转过身，笑着招呼：“鹿鹿来啦？快过来，尝尝这边的菠萝，甜得很。”
白鹿走过去，接过吴薇递来的水果叉，叉起一块金黄的菠萝，酸甜的汁液在口腔蔓延开。
“谢谢薇姐。”
她端着果汁杯，下意识地避开了吧台那个被无形标记的位置，选择坐在了吴薇旁边的沙发上。
敖瑞鹏似乎并不在意，依旧和陈勋聊着天，只是偶尔，他的视线会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所在的方向。
客厅里气氛看似融洽，镜头捕捉着每一帧看似和谐的画面。
但白鹿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来自镜头，来自其他嘉宾，也来自……他。
她低下头，小口喝着冰凉的果汁，甜味过后，舌尖却泛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这场戏，果然每一秒，都是煎熬。
而敖瑞鹏，无疑是个最严苛的导演，也是最入戏的演员。
他甚至不需要剧本。
因为他自己，就是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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