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客厅里的谈笑风生,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勉强包裹着内里各怀心思的暗流。
冰镇果汁的凉意滑过喉咙,却压不住白鹿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敖瑞鹏看似随意放在吧台上的那杯果汁,像一个无声的指令,一个划分领地的标记。她刻意避开,选择坐在吴薇身边的沙发,是一种下意识的抗拒,连她自己都觉得幼稚,却又无法控制。
她能感觉到,那道状似无意扫过来的视线,沉静,却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审视。他在评估她的状态,评估她是否“入戏”。
导演组适时地发布了下午的任务——分组探索别墅周边的热带雨林小径,并收集指定的几种热带植物叶片,最快完成的一组获得优先选择晚餐食材的权利。
“老夫老妻了,我们就自己一组吧。”陈勋笑着揽住吴薇的肩膀,自然地说道。
程澈立刻举起手,笑嘻嘻地抓住林蔓的手:“那我们俩一组!”
剩下的,毫无悬念。
敖瑞鹏看向白鹿,表情无可挑剔,甚至唇角还牵起一个极浅的、符合场合的弧度:“看来是我们了。”
白鹿只能点头。
节目组发放了草编篮子和植物图鉴。两人前一后走出别墅,踏入被浓密树荫笼罩的雨林小径。
镜头的存在感在相对私密自然的环境里被放大到了极致。跟拍的VJ沉默而专注,无人机在头顶树冠间发出细微的嗡鸣。
脚下的石板路湿滑,覆盖着青苔。空气湿热得如同浸水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呼吸都带着黏腻感。四周是遮天蔽日的蕨类植物和参天古木,各种不知名的鸟鸣虫嘶在耳边交织,形成一种原始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喧嚣。
敖瑞鹏走在前面的背影,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步速不快,似乎刻意在等她,但始终保持着半臂左右的距离,没有回头,也没有交谈。
沉默像藤蔓一样在两人之间疯长,只有脚步声和镜头的注视填充其间。
白鹿低头看着图鉴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叶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额角的汗珠滑落,痒痒的,她抬手去擦。
“是这种吗?”走在前面的敖瑞鹏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旁边一株高大植物上垂下的、形状奇特的巨大叶片问道。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被汗湿的额发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白鹿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头对照图鉴,手指有些发颤:“……我看看。”
图鉴上的图片和文字在她眼前晃动,根本无法聚焦。
敖瑞鹏等了片刻,见她半天没回应,便自己伸手,踮脚,轻松地从高处摘下了一片那巨大的叶子,递到她面前:“对比一下。”
叶片递到她眼前,带着植物特有的青涩气息。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无意中擦过她的手背。
白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图鉴差点掉在地上。
敖瑞鹏的动作顿住。他看着她过于剧烈的反应,眼神深了些,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将叶片放进她挽着的篮子里,语气平淡:“好像不是。继续找吧。”
他转身继续前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微妙停滞从未发生。
白鹿看着篮子里那片孤零零的巨大叶片,又看看他毫无留恋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恼火堵在胸口。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不自在,知道她的抗拒,却偏偏要用这种公事公办、偶尔又“无意”靠近的方式,不断地提醒她,逼迫她,磨掉她所有试图竖起的尖刺。
接下来的寻找,更像是一场沉默的拉锯战。
他偶尔会指出某种植物,她机械地对照、确认或否认。对话仅限于任务本身,干巴巴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
她刻意落后他几步,试图在那有限的自由空间里喘息。
雨林里的路越来越窄,树枝低垂。她只顾着低头避开湿滑的苔藓,没留意到横亘在前方一根扭曲的粗壮气根。
脚尖猛地被绊了一下!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去。
预想中摔倒在泥泞地上的狼狈没有发生。
一只手臂及时而有力地揽住了她的腰,猛地将她往回一带!
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撞进一个温热而坚实的胸膛。
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雨林潮湿的青草味,瞬间将她牢牢包裹。他的手臂箍得很紧,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力量和灼热的体温。
白鹿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骤停。
镜头几乎瞬间推近,贪婪地捕捉着这意外发生的“亲密接触”。
敖瑞鹏低头看着她,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里对方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拂过皮肤。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极为深邃,像骤起的风暴,有什么情绪在其中剧烈地翻涌,几乎要破冰而出。
但那风暴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快到白鹿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眼神迅速冷却下来,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礼貌的关切。
“小心点。”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揽在她腰间的手臂也适时地松开,改为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确保她站稳后,便立刻收回了手。
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拥抱的扶持,只是一个绅士对同伴再寻常不过的帮助。
“路滑,跟紧我。”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然后便转过身,继续前行,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几乎打破距离的接触从未发生。
只有他转身时,衬衫后背处,被她下意识抓住而留下的细微褶皱,证明着那一刻的真实。
白鹿僵在原地,腰际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箍紧时的力度和温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他那瞬间的眼神……那几乎要失控的眼神……
是真的吗?
还是……又是演技?一次更高明、更即兴的临场发挥,为了制造更“真实”的节目效果?
冰冷的怀疑迅速浇灭了方才一刹那的悸动和慌乱。
她看着他已经走出几步的背影,挺拔,冷静,无懈可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终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跟了上去,这一次,距离拉得更近,几乎是踩着他的脚印。
不是出于顺从。
而是出于一种更深切的恐惧。
她害怕自己再落单一步,就会彻底迷失在这片由他主导的、真假难辨的雨林里。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沉默更加浓重。
直到任务完成,返回别墅,他们都没有再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晚餐是分组协作。获得优先选择权的程澈林蔓选了最新鲜的海鲜,陈勋吴薇拿了肉类,留给他们的是一些普通的蔬菜和鸡蛋。
厨房里,敖瑞鹏系上围裙,动作熟练地处理食材,洗菜,切菜,开火,倒油,一切行云流水,仿佛经常下厨。
白鹿被安排打下手,洗洗切切。她心不在焉,差点切到手指。
“我来。”敖瑞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接过她手里的刀和番茄,手指不可避免地再次碰到。
白鹿猛地缩回手,像受惊的兔子。
敖瑞鹏切菜的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厨房暖黄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复杂的阴影。
他没说什么,只是沉默而快速地完成了烹饪。
简单的番茄炒蛋,青菜香菇,卖相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餐桌上,其他两组默契地没有过多打扰他们。镜头却无处不在。
敖瑞鹏盛了一碗饭,很自然地放到白鹿面前,然后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放在她碗里的米饭上。
“尝尝咸淡。”他说,语气平常得像只是随口一提。
白鹿看着碗里那块金黄的鸡蛋,和他刚才握过的筷子尖端。
所有人都看着,镜头对着。
她沉默地拿起自己的筷子,夹起,送入口中。
酸甜适中,火候恰到好处。
是她曾经很喜欢,他却总是做得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的味道。
七年过去,他居然学会了做饭。连她喜欢的口味,都掌握了。
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堵得慌。
她嚼了很久,才勉强咽下去,低声说:“……很好吃。”
敖瑞鹏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很浅,很快消失。他没再说什么,低头吃自己的饭。
晚餐后,节目组安排了露台观影,老式放映机在幕布上投下怀旧的光影。
海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带来一丝凉爽。其他嘉宾沉浸在电影情节里,低声交谈。
白鹿和敖瑞鹏并肩坐在一张双人藤椅上,中间隔着一道礼貌的距离。
屏幕上男女主角历经磨难,终于拥抱在一起。
煽情的背景音乐响起。
白鹿感到身侧的敖瑞鹏动了一下。
他的手臂,仿佛是无意识地,轻轻搭在了她身后的椅背上。一个看似随意,却充满了占有意味的姿态。
他的指尖,离她的肩膀,只有几厘米。
温热的体温,隔着微凉的空气,若有似无地传递过来。
白鹿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盯着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感官都疯狂地聚焦在身后那几厘米的空间里。
他想干什么?
在镜头拍不到的角度,进行这种暧昧的试探?
她一动不敢动,呼吸都放轻了,后背绷得笔直。
电影的光影在她脸上明灭不定。
敖瑞鹏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只是坐累了,随意舒展一下手臂。
直到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他才极其自然地收回手,站起身,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大家道晚安。
白鹿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手指冰凉。
夜晚,别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白鹿回到203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窗外是热带昆虫的鸣叫,和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番茄炒蛋的酸甜,雨林叶片的青涩,他手臂揽过她腰际的力度,以及……藤椅背后那若有似无的、灼人的体温。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像一个最狡猾的猎人,用冷静编织罗网,用偶尔流露的、不知真假的关切和靠近作为诱饵,逼得她方寸大乱,步步深陷。
而她,明明知道是戏,是假的,却依旧无法控制地,因为那些细微的、突如其来的“真实”,而心跳失序。
这比纯粹的表演,更让人恐惧。
她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敖瑞鹏。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