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露台上的电影散场，海风裹挟着咸湿的凉意，吹散了方才那片刻虚假的温情与令人窒息的暧昧。
白鹿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一下藤椅，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没有去看身侧敖瑞鹏的反应，只匆匆对其他人说了声“有点累，先回房了”，便近乎逃离地转身走进别墅。
那道停留在她椅背上的手臂的温度，像烙印一样灼人，挥之不去。
楼梯、走廊、直到刷开203的房门，反锁，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她才像是终于得以喘息，心脏却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那份强装镇定的脆弱外壳。
他到底想干什么？
若即若离的触碰，公事公办的关怀，偶尔流露的、快得抓不住的复杂眼神……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她困在中央，分辨不清哪一刻是表演，哪一刻是真心。
不，哪里会有真心。
七年前没有，七年后更不会有。
她滑坐在地毯上，将滚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木门，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冷却下来。窗外，海浪声不知疲倦，一遍遍冲刷着沙滩，也冲刷着她动荡不安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
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停在了她的门外。
白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屏住。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站在那里。
沉默在门板两侧弥漫开来，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心慌。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挺拔的身影笼罩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脸上是何种表情？是算计？是评估？还是……别的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沉默的驻留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脚步声再次响起，极其缓慢地，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201的房门打开，又轻轻合上。
白鹿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脱力般地瘫软下来，才发现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露台观影时他手臂带来的触感，雨林中他揽住她腰际的力度，甚至更久远的、属于七年前的零星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交错浮现，光怪陆离。
最后，所有画面都凝固成他转身离开201门口时，那沉默冰冷的背影。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好像并没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白鹿老师？敖老师？起床了！半小时后楼下集合，有惊喜任务！”是节目组工作人员活力十足却又不容拒绝的喊声。
白鹿挣扎着坐起身，头脑昏沉，眼皮沉重。看了一眼手机，才清晨六点半。
简单洗漱，换上节目组准备的统一运动装，她拖着疲惫的步伐打开房门。
几乎是同时，斜对面的201房门也打开了。
敖瑞鹏走了出来。
他同样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头发似乎刚用水打理过，略显潮湿，少了些平日的精致梳理，反倒添了几分随性的少年气。但他眼底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青影，透露出一丝与她同源的、未曾安睡的痕迹。
两人的目光在清晨空旷的走廊里相遇。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白鹿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见他已然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甚至唇角还极快地牵起一个程式化的、符合镜头期待的浅笑：“早。”
“早。”白鹿低下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快步走向楼梯口，将他甩在身后。
楼下客厅，其他嘉宾也都到了，个个睡眼惺忪，强打精神。程澈甚至夸张地打着哈欠，挂在林蔓身上撒娇抱怨。
导演组看着人到齐，笑眯眯地宣布了所谓的“惊喜”任务——前往附近海域的潜水点，进行海底珊瑚种植体验，并为对方拍摄一段水下视频。
“潜水？”吴薇有些惊讶，“我不会游泳啊。”
“没关系薇姐，有专业教练一对一指导，很安全的，而且主要是浮潜，不需要很深。”工作人员连忙解释。
白鹿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她水性一般，对深海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她下意识地看向敖瑞鹏。
他正听着导演组的讲解，侧脸线条没什么变化，似乎对这个任务并不意外，也无所谓难易。
车队再次出发，前往码头。快艇早已等候在此，破开蔚蓝色的平静海面，朝着远方的潜水点飞驰而去。
海风猛烈，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咸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约半小时后，快艇在一片湛蓝得近乎透明的海域停下。四周只有无尽的海水和天空，偶尔有海鸟飞过。
专业的潜水教练开始讲解注意事项，分发装备。
白鹿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海水，胃部开始隐隐抽搐。她机械地跟着指令穿上潜水服，背上氧气瓶，动作僵硬。
敖瑞鹏就站在她旁边，自己熟练地整理着装备，余光瞥见她笨拙地扣着BC夹扣，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她。
“抬头。”他的声音混在海风里，听不出情绪。
白鹿下意识地抬起头。
他伸出手，越过她的肩膀，替她将背后一个扣错的带子解开，重新扣好。他的手指灵活而迅速，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后颈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紧张？”他垂眸看着她，问。距离很近，她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水珠。
白鹿抿紧嘴唇，不想承认，却也无法否认。
“跟着教练，别怕。”他说道，语气依旧是平淡的，甚至有些公事化的敷衍，但说完，他却极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背。
一个转瞬即逝的、轻得像羽毛拂过的触碰。
随即，他便退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检查自己的装备。
白鹿怔在原地，手背上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微暖，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漾开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他……是在安慰她？
不等她细想，教练已经示意大家准备入水。
背摔式入水，巨大的冲击力后，世界瞬间被冰凉和寂静包裹。
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在眼前铺开，鱼群像彩带一样穿梭其间，阳光透过水面，投射下晃动扭曲的光柱。美得如同幻境，却也静得让人心慌。
白鹿紧紧跟着自己的教练，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克服那种被巨大水体包裹的压迫感。
敖瑞鹏就在她不远处，他的水性显然极好，动作流畅自如，像一尾鱼，轻松地悬浮在蔚蓝之中。摄影师围绕在他们周围。
按照任务要求，他们需要轮流为对方拍摄视频。
敖瑞鹏先对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开始。
白鹿举起水下摄像机，透过镜头看向他。
幽蓝的海水里，他悬浮着，身后是瑰丽的珊瑚丛。细密的气泡不断从他呼吸器旁上升，掠过他的面颊。潜水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抿紧的嘴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他对着镜头，缓缓抬起手，比了一个简单的心形手势。
然后，他忽然向前游动了一点，靠近镜头，直到他的潜水镜几乎要贴到摄像机前。隔着镜片，他的眼睛深邃得如同此刻的海水，牢牢地锁定了镜头后的她。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心脏位置，然后，缓缓指向镜头后的她。
一套流畅的、在水下略显笨拙却又意外真挚的动作。
白鹿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摄像机的手差点松开。
他……是什么意思？
表演吗？为了节目效果？一定是。
可在那寂静的、与世隔绝的深蓝里，在那仿佛只剩下彼此呼吸声的绝对专注中，那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和伪装的、原始而直接的力量，狠狠撞进了她的心里。
轮到他拍摄时，白鹿努力摆出开心的样子，对着镜头比划着，指着周围漂亮的鱼群。
敖瑞鹏举着摄像机，很专注地拍摄着。
突然，一条色彩极其艳丽的小鱼好奇地游过，蹭了一下白鹿的脸颊。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呼吸器差点脱落，一串慌乱的气泡涌出。
敖瑞鹏几乎是瞬间就扔下了摄像机（反正有安全绳拴着），迅速游到她身边，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快速而稳定地帮她把呼吸器扶正塞回嘴里。
他的动作又快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隔着潜水镜，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紧紧盯着她，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下来，才松开手，对她打了个“OK？”的手势。
白鹿惊魂未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水流波动间他眼底那份清晰的紧张，只能愣愣地点头。
他这才似乎松了口气，重新捡起摄像机，示意继续。
接下来的时间，白鹿一直有些恍惚。
那个指向她的手势，和他瞬间冲过来时的紧张眼神，交替在她脑海中回放。
任务完成后，众人浮上水面，重新回到快艇上。
卸下沉重的装备，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大家都兴奋地讨论着海底的见闻。
白鹿坐在角落里，用大毛巾裹住自己，沉默地喝着热水。
敖瑞鹏坐在她斜对面，正用毛巾擦着头发，侧脸对着她，和陈勋说着话，语气轻松，仿佛水下那段插曲只是任务中不值一提的小意外。
快艇启动，返航。
海风依旧很大。
白鹿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几乎是在她打完喷嚏的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外套，从旁边递了过来，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愕然转头。
敖瑞鹏并没有看她，他依旧维持着和陈勋说话的姿态，甚至嘴角还带着刚才未散的笑意。仿佛那件外套只是他随手一放，恰好落在她身上而已。
他的外套很大，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还有阳光和海水的味道，暖暖地包裹住她冰凉的肩膀。
白鹿抓着外套的边缘，指尖微微颤抖。
她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被海风吹得微乱的头发，看着他自然无比地和旁人谈笑风生。
表演。
一切都是表演。
水下是，此刻也是。
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可是……
肩头那真实存在的、带着他体温的暖意，却顽固地、一丝丝地渗透进皮肤，试图瓦解她冰封的堤防。
快艇破浪前行，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那座华丽的别墅，那些无处不在的镜头，那场必须演下去的戏，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白鹿攥紧了肩上那件外套，指节泛白。
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质疑——
真的……
全都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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