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快艇靠岸的颠簸，将白鹿从那片蔚蓝的、令人心悸的恍惚中猛地拽回现实。
肩头那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外套，瞬间变得沉重而滚烫，像一件证物，昭示着方才深海里那些难以界定的瞬间。
她几乎是立刻将它脱了下来，递还回去，动作快得近乎失礼。
“谢谢，不用了。”声音干涩。
敖瑞鹏接过外套，指尖无意擦过她的，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极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快得抓不住情绪，便将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转身率先下了船。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随手而为、无需在意的举动。
白鹿跟在他身后，踩上摇晃的码头木板，海水的咸腥气息和阳光的热度重新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心底那股冰冷的混乱。
返回别墅的车上，气氛依旧沉默。其他嘉宾还沉浸在潜水的新奇体验中，兴奋地讨论着看到的鱼群和珊瑚。只有他们这一隅，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弥漫着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微妙低压。
午餐是简单的自助。白鹿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沙拉，便借口晒太阳，独自一人走上了二楼的露台。
露台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大片翠绿的热带花园和远处绵延的白色沙滩。海风拂过，带来阵阵凉爽。
她需要空间，需要远离镜头，更需要远离那个让她方寸大乱的男人。
靠在栏杆上，闭上眼，试图让头脑放空。
然而，水下他指向她的那个手势，他冲过来时紧张的眼神，还有快艇上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像循环播放的默片，一帧帧在脑海里清晰回放。
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咀嚼，试图分析出表演的痕迹，却又一次次被那瞬间强烈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击溃。
为什么？
如果他只是需要一场完美的演出，大可不必做到如此细致入微，甚至……冒险。水下扶稳她的动作，快且急，带着未经思考的本能。
还有七年前……
那根深埋于心、从未真正拔除的毒刺，再次被搅动，泛起绵密的疼。
到底为什么？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熟悉。
白鹿背脊一僵，没有回头。
敖瑞鹏走到她身边的栏杆前停下，学着她的样子，望向远处的大海。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
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露台地板上。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久到白鹿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打破这僵局时，他却忽然出声了。声音很低，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刚才在水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吓到了？”
白鹿握紧了栏杆，指甲抠进微凉的木质纹理里。她不想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还好。”她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又是一阵沉默。
海鸥的鸣叫和海浪声显得格外清晰。
“那条鱼颜色很罕见。”他又开口，话题跳得有些突兀，“叫火焰天使，运气不错。”
白鹿蹙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嗯。”她敷衍地应了一声。
“七年前，”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调似乎沉下去些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在海南拍那个小成本网剧的时候，海边夜市里，你看到过一个玻璃瓶里装的标本，也是这种鱼。你说很漂亮，想买，老板要价三百，我们嫌贵，没买。”
他的语速不快，甚至有些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深处仔细翻捡出来，带着时光摩挲过的细微毛边。
白鹿的呼吸猛地一窒。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敖瑞鹏却没有看她。他依旧望着远方的大海，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眼神深邃得像此刻的海平面，看不到底。
他竟然记得。
记得那么久远、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记得那条鱼的名字，记得当时的情景，甚至记得……他们因为嫌贵而没买。
那段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珍藏的、早已蒙尘的过往，他竟然也……记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是疼痛的悸动。血液重新奔流起来，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指尖都在发麻。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在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那七年于他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过去时，他却用这样一种平淡到近乎残忍的方式，告诉她，他记得。
他什么都记得。
那这七年又算什么？
那条冰冷的“对不起”又算什么？
无数的疑问、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般的期待，疯狂地涌上喉咙口，堵得她眼眶发酸，几乎要失控地质问出声。
然而，就在她情绪即将决堤的瞬间——
“啧，原来你们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啊！”
一个戏谑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露台入口处传来。
程澈拉着林蔓，笑嘻嘻地探进头来，打破了这片几乎要凝固的空气。
“导演组说下午自由活动，鹏哥，鹿姐，一起去沙滩排球呗？三对三，差两个人！”林蔓也笑着邀请，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好奇地转了转。
敖瑞鹏几乎是瞬间就转回了身，脸上那片刻的深沉与遥远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提起七年往事的人根本不是他。
“好啊。”他应得自然无比，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独处和对话从未发生。
他甚至极其自然地侧过头，看向还僵在原地的白鹿，语气如常地问道：“一起去？”
阳光刺眼，海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他笑得无懈可击，完美得令人心寒。
白鹿看着他那张瞬间戴回面具的脸，看着程澈和林蔓毫无所觉的、充满活力的笑容，所有翻涌到嘴边的质问，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硬生生地、残忍地堵了回去，冻结在胸腔里，变成冰冷的硬块。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在向她解释，不是在寻求和解。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他记得，但他并不在意的事实。
如同记得一场无关紧要的旧梦。
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穿，剧烈的疼痛过后，是彻底的麻木。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栏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和海风，学着他的样子，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甚至带着点轻松笑意的表情。
“好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轻快得近乎虚假，“当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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