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突然剧烈晃动,一只覆满青鳞的手猛地探出,月光在那些细密的鳞片上流淌出光泽。我惊得向后跌坐,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影子。
"我我我不怕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匕首尖端在月光下照映着细碎光斑,"你是妖是人!?"
那只手马上缩回草丛,连带惊起几只萤火虫。其中一只落在我的匕首上,尾部的微光明明灭灭,映出我指节发白的颤抖。方才那只手触碰过的草叶上,还留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像在月光下像散落的珍珠。
我咽了咽口水,喉间干涩得发痛。随手抓起脚边的枯枝朝草丛扔去,树枝折断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男子汉大丈夫,女、女强人大豪杰..."我强撑着站起来,"有本事出来!"
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张白净的脸从草叶间探出来,发间还挂着几根蒲公英的绒毛。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一双奇异的眼睛——瞳孔里仿佛有着万千萤火,流转间洒出细碎微光。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夜风掠过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间一片若隐若现的鳞纹。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脖颈处的鳞片随着呼吸明暗变幻,像星河在流淌。
"你是..."我的匕首慢慢垂了下来。他耳后那片半透明的鳍状物轻轻颤动,沾着夜露的睫毛下,眼神纯净得像是从未见过人类。某种奇异的熟悉感突然击中了我,就像在祠堂翻到父母旧物时那种没来由的心悸。
少年突然动了动,惊飞了停在他肩头的萤火虫。那些光点在他周身飞舞,将他笼罩在一圈朦胧的光晕里。我鬼使神差地蹲下身,从小坡上俯视着他沾着草屑的脸。
"你是迷路了吗?"我轻声问,声音比想象中温柔。
他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麟角完全舒展开来,薄得能看见月光透过的脉络。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桃花树的影子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花纹。少年突然站起来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我垂落的发梢。
那一瞬间,我闻到了深海的气息。
月光在草丛间投下凌乱的影子,那个少年像受惊的鹿般倏然后退。覆着细鳞的手腕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光,他转身没入深草的姿态轻盈得不似凡人,只留下一串清脆的嗓音:
"抱歉。"
我怔怔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他衣角的凉意——那是一种沁着夜露的湿润感,带着山涧青苔的气息。夜风卷起几片桃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方才驻足的地方。
"等等!"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草丛早已恢复寂静,只有那只萤火虫还执着地绕着圈飞,尾灯明灭不定。
"他是妖吗?"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紧。可记忆中祠堂画卷里青面獠牙的妖怪,与方才那个眸中含星的少年全然不同。他耳后那片透明的鳍状物在月光下轻轻颤动的模样,反倒像极了后山溪流里游动的桃花水母。
"愉彤——!"
远处突然传来朝轩的呼唤,声音穿过桃林惊起几只宿鸟。我慌忙站起身,靴尖不小心踩乱了那片奇异的足迹。回头望了望少年消失的深草从,那里隐约有流光一闪而过,像是鳞片反射的月光。
我跑开了。奔跑时,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桃花瓣不断从枝头飘落,有一片恰好沾在我唇边,带着淡淡的甜香。
而那串珍珠般的足迹,早已隐没在夜色深处。
月光照映在窗棂上,我枕着桃花的清香沉入梦境。在那片熟悉的草坡上,少年正站在桃花树下,鳞片在月光下流转着青玉般的光泽。
"我会等你。"他的声音像是山涧敲击玉石般清越,耳后的透明鳍状物轻轻颤动,"一直等。"
梦境突然扭曲。我看见他被一群举着火把的村民围在中间,石块砸在他生着细鳞的手臂上,迸出星点血珠。"怪物!"人群中有人尖声叫喊。他蜷缩在桃花树下,泛红的眼角凝着泪珠,那对龙鳞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我在梦中惊醒,猛地从榻上坐起。
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想法“我要救他。”
天光微熹时,我已经在院中练剑。桃木剑划破晨雾发出簌簌声响,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麻雀。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时,爷爷拄着蟠龙杖推开房门,惊讶地看见我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爷爷笑着捋须,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这么用功,是想要王婆婆家的新蒸糕,还是翠儿编的蛐蛐笼?"
木剑在空气中挽了个剑花,我喘着气停下动作:"爷爷,学会武功...就能保护任何想保护的东西吗?"
爷爷的笑容凝在脸上。他沉默着走到石磨旁,苍老的手指摩挲着杖头的龙纹:"至少能保护你自己。"晨光在他花白的鬓角跳跃,那双看过太多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是看朝轩那小子最近练功太辛苦,心疼了?"
"才不是。"我下意识反驳。爷爷突然笑出声来,端着茶壶朝水井走去:"说不定啊,以后还轮不到你保护他呢。"
井轱辘发出吱呀的响声,吊桶撞碎井面平静的晨光。我怔怔望着晃动的井水,忽然想起梦中少年含泪的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剑柄——若是能执剑挡在他身前,若是能斩开那些恶意的目光...
朝霞不知何时染红了天际,“男孩子也要保护啊。”我心里所想着。
我望着自己在井水中的倒影,忽然抿嘴笑起来。脸颊热得像是揣了个刚出炉的烤红薯,连桃树上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仿佛在笑话突然傻笑的小姑娘。
暮色四合时,我迫不及待地推开碗筷,瓷碗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爷爷,我跟翠花约好去捉蜇虫!"话音未落人已跑到门槛,"亥时前肯定回来!"
身后传来朝轩的呼唤:"愉彤!你的芝麻包子还没——"声音被晚风吹散在巷口。我回头瞥见他站在炊烟袅袅的院门口,蓝布衫被夕阳镀上金边,手里捧着油纸包的身影渐渐模糊。
村长爷爷的笑声隔着青砖墙传来:"这丫头哪天不是撒腿就跑?"蟠龙杖轻叩石阶的声音渐近,"朝轩今日练剑汗湿了三件衫,快去歇着吧。"
朝轩低低应了声,指尖无意识揉皱了下油纸,芝麻馅的甜香从指缝间漏出来。他望着少女消失的巷口,晚风卷起他额前碎发,心绪早已不宁了。
而此时的我早已穿过七拐八弯的巷弄,衣襟里揣着偷偷多拿的两个肉包子——一个给自己,一个留给或许会在桃花树下等待的身影。鞋尖沾着野草上的露珠,发间插着的梅花木簪在奔跑中微微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最后一缕霞光没入西山时,我听见溪水潺潺的声响。桃花树的轮廓在暮色中舒展开枝桠,如同等待许故人。
暮色渐浓时,我终于跑到桃花坡下。心口跳得发疼,仿佛揣了只不安分的雀儿,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音。
我坐在熟悉的小坡上,晚风梳理着还未开花的桃枝。那些青涩的花苞在暮色中像一粒粒抿紧的唇,偶尔有早凋的瓣子打着旋落下,沾在衣襟上便不肯走了。晚霞把西天染成橘红色的纱帐,空气里飘浮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凉香。
我就这么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揉着衣袋里的油纸包,肉包子还带着些许余温,像揣着个小小的心跳。
戌时的更鼓从村里飘来时,我拆开油纸包咬了一口。面皮已经发硬,肉馅凝出细小的油珠。还是王婆婆的手艺,只是冷了的包子尝起来有些发苦。
亥时的梆子声穿过夜雾传来,惊起了坡下的几只萤火虫,光点忽明忽暗。我把冷透的包子重新包好,油纸窸窣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晚风忽然急了,未开的花苞簌簌地砸在肩头。我站起来拍了拍裙子,沾着的草屑在月光下像沾了银粉。
"下次见。"我对着空荡荡的桃树说,声音轻得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走下小坡时,月亮正好升到桃树梢头。那些青涩的花苞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极了少年眼角未落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