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已经有些温和,村长爷爷被新开张的粮铺请去挂彩。红绸缠绕的匾额下,掌柜的特意摆了桑木案几,上面堆着沾满芝麻的糍粑和用艾草煮的盐蛋。朝轩替我挡开拥挤的人群,青布衫袖口在空中挥舞。
"愉彤!愉彤!"翠花从人堆里钻出来,发髻上沾着不知谁的彩纸屑,急吼吼拽住我的袖口:"快看新开的店铺!好热闹!而且而且你看那边!"
她手指的方向,三个异乡少年站在柳荫下。最高的少年抱着臂,麦色皮肤衬得牙特别白,腰间的牛皮鞘里露出半截弯刀——不是朝轩那种木剑,是真正饮过血的兵器。他脚边蹲着个兔牙小姑娘,正用草梗逗蚂蚁,鬓角别着的铃铛花随着动作叮咚响。
最惹眼的是倚树而立的少女。月白细布衫裁得极妥帖,袖口用金线暗绣着云纹,指节分明的手按在桃木剑柄上。她发间没有任何珠翠,只用一根桑枝随意绾住青丝,眼风扫过来时,像山涧水淌过卵石。
"那两个女孩长得真好看,要是能长成那般模样..."翠花喃喃着,"那个耍刀的少年会不会多看我两眼?"
"你现在就很好,很可爱啊。"我顺手摘掉她发间的纸屑。翠花突然红着脸捶我:"哎哟!胡说些什么!"手劲大得让我踉跄撞到朝轩身上。
朝轩笑着扶稳我,掌心隔着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阳光透过柳枝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金光,他望着商队少女的方向,皱了皱眉。
——那少女木剑上刻的符咒,竟与村长爷爷秘籍里的镇妖诀一模一样。
朝轩自然不会看错。那镇妖诀的符文他夜夜临摹,笔锋走势早已刻进骨子里——朱砂收尾处特有的雀头勾,与少女剑柄上流转的金纹如出一辙。
那个少女的目光穿过喧嚣市集,恰与朝轩探究的视线相撞。街心的老缘树忽然沙沙作响,筛落的金光在她墨黑般的鬓发间跳跃。她唇角微扬,径直走来时月白衫裾拂过青石板,像白鹭掠过春水。
"幸会。"她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腕缠着红丝绳,"楚昭昭。"日光在她睫羽上融成碎金,身后跟着的兔牙少女好奇地探头,佩刀少年则抱臂打量着朝轩腰间的木剑。
翠花兴奋地掐我胳膊:"快看!昭昭姑娘先找朝轩搭话了!"声音里的雀跃惊飞了枝头麻雀。
朝轩耳根微红却仍持礼,抱拳时青衫袖口露出半截绷带——是昨日练剑磨出的伤。"赵朝轩。"他声音清朗如溪涧叩石,"姑娘的桃木剑很是特别。"
"王花花!但是他们都叫我翠花!街坊都这么叫我!"翠花迫不及待地挤上前,发间绢花都快蹭到昭昭肩头,"这位是墨愉彤!咱们往后就是朋友啦!"
我被她的莽撞逗笑,屈膝行礼时瞥见昭清眼底闪过讶异——她目光落在我发间梅花簪上,半晌才轻声道:"好特别的簪纹。"
"我叫白辛灵!"兔牙少女笑出两颗梨涡,鬓角铃铛花随着蹦跳叮咚作响,"最爱吃糖酥饼!"
抱刀少年终于开口,声线如刀鞘相击:"林煦。"目光却仍盯着朝轩的木剑,"阁下练的可是赵家三十六路镇妖诀?"
风忽然卷起满地彩纸屑,六道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成奇异的花纹。老缘树飘下几片新叶,恰好落在每个人肩头。
那时我们都不知,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逢,早被命运纺进千丝万缕的因果中。
午宴的喧嚣声中,我们六个被安排坐在老缘树下的八仙桌旁。红漆木桌中央摆着青花瓷盆,里面炖着油亮亮的笋干老鸭汤,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初识的局促。
村长爷爷那桌已经喝起彩头酒。我们这桌倒是安静,只听得白辛灵银铃似的笑声——林煦正细心帮她剔着鱼刺,此时的少年也不看着这么清冷了。
"你爱吃的八宝豆腐。"朝轩伸长胳膊舀来一勺金灿灿的豆腐,落在我碗里时震碎了两粒火腿丁。翠花鼓着腮帮瞪林煦,筷子把碗里的米饭戳出好几个洞。
我把朝轩刚夹给我的鸡腿放进翠花碗里。油光锃亮的酱色鸡皮上沾着几粒芝麻,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咬下去时满足得像只囤食的松鼠。
楚昭昭忽然起身。月白衫袖拂过糖醋鲤鱼,她执起公筷为朝轩布菜:"赵公子试试这个。"白玉似的指尖稳当当夹着块鱼腹肉,汤汁半点不洒。
"远客不必如此。"朝轩忙举碗相接,耳根又泛起薄红。两人衣袖交错的刹那,我瞧见昭昭腕间红绳系着枚铜钱大小的太极镜。
瓷勺碰着碗沿叮当响。我望着豆腐上渐渐凝固的油花,忽然想起昨夜桃花树下那个少年。他是否也饥肠辘辘?可有人给他一碗热汤?
风送来后厨蒸糕的甜香,我捏紧袖中的肉包子。油纸窸窣的轻响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今夜,定要再去那桃花坡。
午后日头正烈,练武场边的老榆树上蝉鸣聒噪。村长爷爷特意让人在场地四周洒了水,青石板上升腾起带着土腥气的蒸汽。
"稀奇稀奇!"爷爷捋着胡子笑看我们列队,"小花今日竟主动来练功?"他故意提高声调,惊得树杈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翠花揪着衣角跺脚:"爷爷!"脸颊红得像刚染的绢布,"我平日也是常来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吞进肚子里。村长爷爷就这样笑着先行去了武纺拿炼器。
白辛灵"噗嗤"笑出声,鬓角的铃铛花跟着乱颤:"练功出汗会花妆呢。"她变戏法似的从袖袋摸出个胭脂盒,"不如我给翠花姐姐绾个新发式?保证比舞剑好看多啦!"
翠花眼睛霎时亮了,却又犹豫地望向我:"愉彤也一起来吧?还有昭昭姑娘..."手指紧张地卷着发梢。
楚昭昭正在调试腕间护甲,闻言抬头浅笑:"女子梳妆原是美事。"阳光掠过她素净的面容,"不过我更想向赵公子讨教几招剑法。"
林煦突然插话,匕首在指尖转出银花:"我陪辛灵去。"耳尖却微微发红。
待我回过神,那三人早已消失在月洞门外。风中飘来白辛灵清脆的笑语:"我知道有处桃林溪水,最适合作梳妆镜..."
蝉鸣忽然汹涌起来。我望着楚昭昭腰间那柄桃木剑,她正与朝轩相对而立,两人衣袂被风吹得交叠在一处。
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楚昭昭的桃木剑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她手腕轻转,剑尖挽出一朵虚虚实实的剑花,恰指向我眉间。
"愉彤姑娘应该也通武艺,不如切磋两招?"她笑意清浅,眼底却藏着试探的光,像初春溪水下晃动的碎冰。
我后退半步,笑脸盈盈地说 "你怎么不和朝轩比比?"从袖袋里摸出个鎏金小铜铃,"我连剑都握不稳,平日只是爱鼓捣这些捉妖的小玩意儿。"
铜铃在指尖叮当轻响,铃身刻着的符咒闪过微光。楚昭昭的视线骤然凝住,又立即化作盈盈笑意:"这是...镇魂铃?"
"仿着古籍乱做的。"我故意让铃铛滑落在地,滚到她脚边,"要是姑娘喜欢——"
话未说完忽地拍手:"呀!翠花的胭脂盒还在我这儿!"捡铃铛时瞥见她收紧的指节,青筋在白玉似的皮肤下隐现。
"你们先练着!"我抓着铃铛转身就跑,发间木簪差点滑落。蝉声突然汹涌如浪,盖过楚昭昭尚未出口的话语。
直到跑出练武场月洞门,仍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烙在背上——像雪落在烫红的铁上,刺啦一声淬出冰冷的烟。
赵朝轩的目光还追着那个消失在月洞门外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剑上深刻的剑纹。直到楚昭昭的衣袂扫过青石板发出细响,他才恍然回神。
"啊..."他仓促收剑时差点碰倒旁边的兵器架,"楚姑娘若是得空..."古铜色的脸颊沁出薄汗,目光仍不由自主飘向愉彤离开的方向,"我可以演示赵家基础剑式。"
楚昭昭静静望着他颤动的剑穗。阳光透过榆树叶隙,在她眼底投下斑驳的影。她忽然挽了个剑诀,月白衫袖拂开空中飘飞的榆钱:"也好。"
麻雀的叫鸣声忽然震耳欲聋。楚昭昭的桃木剑悬在半空,剑尖正指向少年紧握的掌心。
暮色如橘汁般浸染桃花坡时,我跪坐在草地上铺开油纸。两个白胖的肉包子静静躺着,油渍慢慢晕开在宣纸上,像两朵寂寞的云。
"喂——"我朝着深草丛喊话,声音被晚风卷走大半,"我会在这里等你的!…肉包子也在等你哦!"
风掠过未绽的桃花苞,发出类似叹息的轻响。我抱膝望着天边渐沉的日头,衣襟里揣着的镇魂铃硌得心口发疼。
"若你真是妖..."手指无意识揪着草叶,"会愿意和捉妖师的女儿做朋友么?"草汁染绿了指尖,带着苦涩的清香。
晚霞忽然烧得烈了些,坡下传来野兔奔窜的动静。我猛地抬头,却只看见孤零零的桃树枝桠在暮色中伸展,像极了昨夜少年那双生着薄鳞的手。
油纸上的包子渐渐冷了,硬得像河边硌脚的石子。我盯着自己投在草地上的影子,它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快要够到坡下那片危险的深草丛。
当最后一丝暖光没入西山时,我忽然笑起来。原来消失的不是那个鳞片少年,而是我心底那点莽撞的勇气——像纸糖人遇了雨水,黏糊糊塌成一团。
离开后不久,油纸就被风刮走,包子滚进草丛惊起几只萤火虫。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像谁撒了一把揉碎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