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仔细观察着那几些蟹妖的尸身，指尖触及他们硬化的人皮时，能感受到明显的凹陷。轻轻按压，外壳之下早已被蚀空。
我站起身，语气凝重：“这些蟹妖，内脏俱被腐蚀殆尽，外部却无任何伤痕。应是某种阴毒法术所致。”
敖觞眼眸微凝：“若是法术，可先排除水系之伤。我见识过诸多水系术法留下的伤迹，无一有这般由内而外的腐蚀之效。”
汯力抱臂而立，他粗声道：“莫非是外族妖类潜伏在巨蟹族中，暗中作乱？”
敖金晔闻言一怔，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衣角。“这……应当不会吧？我族向来与各方交好，从未结怨……”
“不排除这种可能。”我拍了拍手，却感到一些细碎残渣黏在手指间，“族长还需细查，总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璃瑞悄然走近，轻轻的托住我的手腕。他掌心泛起莹蓝光晕，清流般的水纹自我指缝间涤过，带走污渍与碎末。他面不改色地说着：“死者皆为男妖，遇害之前可有共同习性？”
敖金晔捻须沉思，目光闪烁不定：“多数尸身都是在金川河下游被发现……”他又说：“不过恕老妖多言，何不试用……小敖先前所得的神奇草药？或可挽救生灵！”
“草药”二字一出，敖觞骤然色变，指尖微颤欲言。我抢先踏前一步：“当下当务之急乃是斩除祸根。族长岂能一味依赖外物，而不付出行动？”声如金石掷地，敖金晔也不好再说。
天色已彻底沉了下来，外头的天空像是被浓墨层层点染，等我们步出殿外时，夜色已完全降临，唯有点点星光点缀在天空中。
敖金晔面带歉意，朝我们行礼：“教主，诸位妖主，现在天色已晚，回去甚不方便。不如留下一晚，你们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妥当了，请随这位小妖前往。实在抱歉，老妖还需先行一步，去看看钳妄与钳汐的情况。”
随着族长匆匆离去，我们一行妖跟在那位小蟹妖身后，默不作声地走在阴暗的廊道中。小妖举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走到一处僻静的殿堂前，小蟹妖突然停下脚步，显得十分慌张：“教主、各位妖主…今日不知有这么多贵客到来，只匆忙收拾出三间客房，恳请恕罪！”
汯力率先朗声笑起来，打破了沉寂：“哎呀，无妨！我和敖觞可是过命的交情，挤一挤就是了！”
听到这话，除了我和小蟹妖，在场其他几位的神色都变得颇为微妙。璃瑞轻轻挑眉，而敖觞则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谁要与你同住？”敖觞无情地推开刚刚汯力搭上来的手臂，“你睡相何等不老实，我可不要。”
汯力顿时委屈起来，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我们不是好兄弟吗？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昨日的事！”
眼看他们争执不下，我淡淡开口：“不必争了。我可以与夫君同住，横竖也习惯了。”我朝一旁不知所措的小蟹妖温和一笑，“这里无事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此话一出，敖觞和汯力顿时愣在原地，两张脸上写满了震惊。唯有璃瑞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反正？”“习惯了？”两个妖一唱一和地追问，“你们何时？你不是一直独居东龙宫吗？”
我点点头，并未多言。其实璃瑞每次会后虽会先回自己的主殿，但夜深时总会来到我的寝殿，这事鲜少有妖知晓。
璃瑞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掌心温暖：“好了，就这么定了。”他转头看向仍在发愣的二位，语气中带着警告，“明日若敢迟到，你们便不必睡了。”
说罢，他拉着我转身离去，留下那两个傻愣愣的妖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坐在璃瑞方才整理好的床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垫子，心里却还在想着刚刚敖觞与汯力那震惊的模样。他们似乎完全不知道我与璃瑞同寝的事。
‘难道……在更早的过去，我们并非如此？’我暗自想着，‘可看璃瑞那般自然的模样，又不像是刚刚才开始……’
心中疑虑渐生，我忍不住抬头，朝他招了招手：“夫君，过来坐下。”我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璃瑞闻声走来，依言坐下。他侧头看我，眼中带着一丝询问：“怎么了？”
我望入他的眼眸，故意眨了眨眼：“我问你，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故意板起脸，心中却着实希望他能给出答案，驱散我心头那点莫名的迷雾。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尖温暖而坚定：“我不会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笃定，而那段记忆早已镌刻在心魂深处。
（回忆）
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和尘土的飞扬起来的气息。
“快些！再快些！”工头粗哑的嗓音回荡在工地上，许多工匠们扛着木材、石材穿梭往来，正在兴建新的屋舍。
一片忙乱之中，年幼的我，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刚得来的、亮晶晶的糖人，独自站在一株盛开的老桃树下，完全被手中的甜蜜吸引，眼里心里都充满了欢喜。
那时的璃瑞，也还不是如今这般气度雍容的水沧洑教主，只是一条沉默且孤寂的小龙妖。
他就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我没有像其他小妖那样被他周身隐隐的龙气吓跑，反而也睁大眼睛回望着他。
忽然，我不知怎地就笑了起来，举着那宝贝似的糖人，几步跑到他面前，与他对视。
“你一个妖在这里发呆做什么？”我故意装出凶巴巴的样子，眼底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不知道会被我拐走吗？”
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绷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而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后来我总笑他是个“小木头”，不会说话。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那看似平静的眼底，藏着许多欢欣；他沉默的耳廓，又在怎样贪婪地捕捉着我说的每一个字。
（现实）
璃瑞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唤回：“那时你还很小，对那段记忆模糊也是常理。”他握着我的手指微微收紧，“可我，怎么会忘记。”
“卖糖人的老伯没有来…呜呜……”
“今天又被爷爷训斥了……”
“小木头，我们今天去河边扔石子好不好？”
“我好想游历四方，尝遍天下所有好玩的东西呀……”
……
“小木头……小木头……小木头。”
一声又一声，稚嫩而欢快的呼唤穿透了漫长的时光，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璃瑞的眼中漾着如清水般的温情，他轻轻晃了晃手腕上那串莹润剔透的玉珠链。
“你看，”他笑眼盈盈，“这是你当初你做给我的，我一直戴着，从未取下过。”
听着他缓缓叙述着那些我缺失的过往，我的眼眶早已不由自主地泛起湿热。心口像是被一种温暖而酸胀的情绪填满，既感到愧疚，又为这份跨越时光的相守而深深触动。
我倾身上前，轻轻地抱住了他，将脸颊埋在他的肩颈处，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对不起，”我的声音有些闷，却格外认真，“是我还没有完全记起你……夫君，信我，时间会证明一切。等我。”
璃瑞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回抱的力度坚定而温暖，仿佛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港湾，终于迎来了它的归舟。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间，发出一声极轻极满足的叹息。
他的声音低沉而安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还好，你还在。”
璃瑞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芒，唇角勾起一抹深远的笑意。
“只有你陪着我。”
他心底有个声音：从来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在心中冷笑。朋友？这轻飘飘的词怎配形容他扎根在骨髓里的执念？那些年他看着她笑面如花，却也知道她背后藏着多少眼泪。
“他们都对你不好，我不想看见你这么痛苦。”
这念头至今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要带她逃离这里。只是这些，她永远不必知道。
“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从她第一次朝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成为她的枷锁，她的牢笼，她唯一的归处。
“你也是我的……”
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将这句轻语攥进掌心，刻入魂魄。
——是我的罪，我的疯狂，我的执念，我存活至今唯一的意义。
“可我第一次见你，你还不是人类。”
（回忆）
“异类！龙族滚远点！这里不欢迎你！”一群自诩身负上古神妖血脉的妖族子弟，正肆无忌惮地欺凌着蜷缩在角落的璃瑞。
散发着恶臭的特制妖果如雨点般砸向他，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屈辱的疼痛。无数的妖法都施加在璃瑞身上，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结痂的疤痕被一次次残忍地撕开，鲜血混着污秽浸染了他的衣袍。
“阿母……来世再见了。”他闭上双眼，等待着死亡的最终降临。或许只有那样，才能离母亲更近一点，才能彻底摆脱这无休止的欺侮。
就在绝望彻底吞噬他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高处响起：
“喂。”
我自巨石之上一跃而下，落在他们前方不远处。
“你是什么妖？别来多管闲事送死！”为首的妖子恶狠狠地吼道。
“管我是什么妖？”我冷哼一声，转而看向地上那个遍体鳞伤的身影，“你，站起来。反击。”
那群妖顿时爆发出刺耳的嘲笑：“站起来？他要是能跪着反击，我倒是可以考虑让他一下！”
“我说，”另一个妖子讥讽地指着我，“你是来帮他的吧？”
我双臂环抱，冷嘲热讽：“我不帮。喂，我要你自己来。有什么仇，就双倍报；有什么怨，就十倍还。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别想着死。”
见他依旧无动于衷，我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我、说、反——击——”
“你是不是活腻——”那妖子话音未落，天际骤然爆闪，一道炽烈天雷直劈而下，灌注进璃瑞体内！
只听“轰”的一声，璃瑞周身枷锁应声破碎，危险而暴烈的雷电气息肆虐开来。下一刻，他已如鬼魅般闪至那群妖子面前，徒手将他们狠狠掼倒在地！
没等他们施出法力，不过瞬息之间，那些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妖族便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璃瑞苍白的脸颊。他微微喘息着，汗水和血水交织在一起，凌乱发丝在低沉的气压中狂舞。那双眸子里，尽管疲惫，此刻翻涌着尖锐的杀气。
我从目睹他爆发的那一刻起，开口道：“很好。这才是你该做的。”
我取出一方绣着桃瓣的手帕，伸手递向他。
“这才是我该做的。”
他从这一刻，不再是那个软弱、等死的璃瑞。
自此，他踏上了一条以血与骨铺就的道路。没有所谓的一战成名，唯有日复一日的杀戮与征伐。他的指尖缠绕的不再是清润的水汽，而是凝固的血色与散不尽的亡魂哀嚎。
五行妖族之中，开始流传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
他们在他身后战栗低语，称他为：
“血噬水鬼”。
一个自深水与血海中诞生的，索命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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