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像被晒化的糖丝,黏在高二(3)班的窗玻璃上。林萧把最后一本烫金封皮的练习册塞进课桌时,金属拉链扣“咔嗒”一声撞在桌壁,那点脆响刚落,就被后门涌来的骚动彻底淹没。
“听说转学生是临镇重点中学来的!上周有人在教务处看见他,背着黑双肩包,肩上挂着台旧相机,镜头盖磨得都露金属色了!”
“叫陈屿吧?我表姐跟他同级,说他拍的照片拿过省青少年摄影奖,长得还特像老电影里的小镇少年,白衬衫袖口卷起来,手腕上串着麻绳石子链——”
议论声像群啄食的麻雀,围着教室飞旋。林萧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余光掠过斜前方的叶栖——她原本正低头写题,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一小团墨,那墨点慢慢晕开,像朵没来得及舒展就蔫掉的灰云。叶栖垂着眼,长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刮得快要折断的蝶翼,连握笔的指节都泛了青白。
林萧心里猛地一沉。她与叶栖相识整一年了,从高一秋游时那个把橘子糖偷偷塞进她掌心的温柔姑娘,到后来一起躲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刷题、分享同一副耳机听民谣的挚友,叶栖永远是平静的、温和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连蹙眉都带着柔软。这样近乎慌乱的神色,林萧只在去年秋游时,叶栖差点摔下山坡的瞬间见过——那是本能的、想要逃避的恐惧。
“怎么了?”林萧悄悄碰了碰叶栖的胳膊,声音压得比窗外的蝉鸣还轻,“不舒服的话,我陪你去医务室躺会儿?”
叶栖摇摇头,刚要开口,讲台方向突然传来班主任的脚步声。全班瞬间静下来,连翻书的动静都轻了,只有吊扇还在头顶“嗡嗡”转着。班主任领着个男生走进教室,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男生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镶了圈浅金色的边。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串传闻里的麻绳石子链,肩上斜挎的相机晃了晃,镜头盖果然磨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摩挲的旧玉。
男生站在讲台前,目光慢慢扫过教室,像在找什么东西。当他的视线落在叶栖身上时,脚步忽然顿住,眼里的惊讶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一圈圈荡开,连握着书包带的手都悄悄收紧了。
“大家好,我叫陈屿。”他的声音带着小镇少年特有的清冽,像刚从山涧里打上来的水,凉丝丝的,“从临镇中学转来,以后请多指教。”
班主任指着叶栖旁边的空位,语气带着几分熟稔:“陈屿,你坐那儿吧。正好你和叶栖都是临镇来的,算半个老乡,往后互相照应着。”
陈屿点点头,背着书包往这边走。林萧看得清楚,叶栖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校服衣角,浅灰色的布料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像被揉皱的纸。他走到座位旁,放下书包时故意往叶栖那边偏了偏,气息扫过叶栖的耳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三个人能听见:“阿栖,好久不见。”
这个称呼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在叶栖身上。她没说话,只是悄悄把椅子往林萧这边挪了挪,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躲避——那是被阴影缠住时,本能的后退。林萧握着笔的手瞬间收紧,指尖泛白,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陈屿看叶栖的目光里,有怀念,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没藏住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那绝不是“老乡”该有的眼神。
高一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她们曾一起在操场旁的香樟树下背单词,叶栖的声音轻得像风;也曾在月考失利后,躲在天台分吃一块巧克力,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甚至在苏瑶一次次刁难时,叶栖都会悄悄把温暖的保温杯塞到她手里,说“别生气,喝口姜茶暖一暖”。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瞬间,像颗颗小石子,铺成了她们并肩走过的高一。原以为高二会是同样的平静——直到陈屿出现。
下课铃一响,陈屿立刻被围了起来。前排的女生凑过去问临镇中学的社团活动,后排的男生抢着要看他的摄影集,他都笑着应付,指尖轻轻摩挲着摄影集的牛皮封面,目光却像系了根看不见的线,时不时飘向叶栖,像只盯着猎物的鸟,不肯移开。
林萧怕叶栖不自在,拉着她就往外走。刚走到走廊拐角,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栖,等一下!”陈屿追了上来,拦在她们面前,双手微微张开,像是怕她们跑掉,“我有话跟你说,就几分钟,好不好?”
叶栖的脚步顿住,后背绷得笔直,像块拉满的弓,却没回头,声音冷得像结了层冰:“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林萧把叶栖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抬头看着陈屿,眼神里带着防备:“她不想跟你聊,别再打扰她了。”
陈屿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还有点不甘:“你是林萧,对吧?叶栖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现在最好的朋友。”
林萧皱起眉——叶栖从来没跟她提过陈屿,连“临镇有个同学”这样的话都没说过。她能感觉到,叶栖握着她的手在发抖,指尖冰凉,像握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糖。
“阿栖,”陈屿的目光又落回叶栖身上,语气软了下来,像在哄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
“别说了!”叶栖终于回头,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也不想再看见你。”说完,她拉着林萧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连走廊里同学打招呼的声音都没听见。
她们一口气跑到天台,叶栖背靠着冰凉的铁栏杆,大口喘着气,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贴在汗湿的额角。林萧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眼里的泪——那泪像没接住的星光,碎在睫毛上,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栏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是我初三的同学。”叶栖的声音带着哽咽,断断续续的,像被风吹断的线,“那时候我刚转学去临镇中学,很内向,不敢跟人说话,就喜欢抱着我爸送我的旧相机,去河边拍风景。他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喜欢摄影,每天都跟着我——我去拍老槐树,他就站在树影里看着,不说话;我去拍夕阳,他就蹲在河边帮我捡被风吹掉的镜头盖;甚至我忘了带水,他都会偷偷在我相机包旁边放一瓶橘子汽水。”
林萧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后来他跟我表白,我拒绝了。”叶栖的声音更低了,埋在臂弯里,闷闷的,“我说我只想好好读书,不想谈恋爱,也不想耽误他。结果第二天,学校的公告栏上就贴满了我的照片——有我蹲在河边拍石头的,有我仰头看槐树的,还有一张是我对着镜头笑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拍的。照片下面用红笔写着‘矫情鬼装清高’,还有好多人画的小叉。”
风忽然变大了,吹得天台的铁门“哐当”响,像谁在暗处敲门。“那时候全班都笑我,说我是‘被暗恋还故作姿态的大小姐’,有人故意把我的相机藏起来,让我在河边找了整整一下午;有人在我课桌里塞毛毛虫,我吓得哭了一节课;连以前跟我说话的女生,都躲着我走。”叶栖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顺着下巴往下滴,“我不敢去学校,每天躲在房间里哭,晚上睡觉都要开着灯。我爸妈没办法,才带我转去了城里的初中。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没想到他会来这里。”
林萧握紧了叶栖的手,指尖传来她的颤抖。她抬头看向楼下,正好看见陈屿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那本摄影集,目光直直地盯着天台的方向,像只固执的鸟,不管不顾地守着,不肯离开。
高一的日子里,叶栖从未提过这些。林萧忽然想起,去年秋游时,叶栖看见苏瑶偷偷拍照,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想起她从不肯把自己的照片发给别人;想起她的相机包总是拉得严严实实,像藏着什么秘密。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小习惯”,都是过去留下的疤。
接下来的几天,陈屿像道甩不掉的影子。叶栖去食堂,他就端着餐盘坐在邻桌,点的菜全是叶栖以前爱吃的糖醋排骨和番茄炒蛋——那是叶栖去年跟她提过的,临镇外婆家的味道;叶栖去图书馆,他就拿着本泛黄的摄影理论书坐在对面,翻书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她,却时不时用余光瞟她;甚至叶栖放学回家,他都背着书包跟在后面,保持着十米远的距离,不远不近,却足够让叶栖浑身不自在,连脚步都变得慌乱。
周三下午,她们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买喝的。叶栖刚接过店员递来的热芋圆奶茶,杯壁的温度刚传到指尖,就看见玻璃窗外面的陈屿——他站在公交站牌下,手里拿着杯没开封的珍珠奶茶,杯身上还贴着“少糖”的标签,显然是给叶栖买的,却只是站着,没敢过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林萧看着窗外的陈屿,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死缠烂打,就不怕再把叶栖逼得像初三时那样吗?”
叶栖握着奶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手。“我不知道,”她的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恐惧,“我好怕他再像以前一样,把那些事捅出来,让班里的同学也笑话我,说我是‘矫情鬼’……”
林萧把自己的热可可递到叶栖手里,又接过她的奶茶,指尖暖暖的,裹住了叶栖冰凉的手:“别怕,有我在。他要是敢再做一点让你不舒服的事,我第一时间告诉班主任,实在不行,我们就找家长。高一的时候,我们能一起对付苏瑶,现在也一样。总之,我绝不会让他再欺负你。”
叶栖看着林萧坚定的眼神,眼眶又热了。她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在热可可的热气里,心里的慌乱慢慢散了些——有林萧在,好像再可怕的阴影,也能被挡住一点。
周五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的哨声刚响,叶栖就被陈屿堵在了器材室后面。那里堆着旧的篮球架和断了弦的羽毛球拍,光线昏暗,连风都吹不进来,只有墙角的蜘蛛网在晃。
林萧找了叶栖好几圈都没见人,心里发慌,拉着同桌四处打听,终于在器材室后面听见了陈屿的声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透过篮球架的缝隙,看见陈屿抓着叶栖的胳膊,眼里满是恳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阿栖,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陈屿的声音带着哭腔,沙哑得厉害,“当年我是太喜欢你了,喜欢你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做那种蠢事。我转学来这里,不是想打扰你,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想重新和你做朋友,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也行。”
叶栖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手腕都被抓红了,声音带着颤抖,却很坚定:“道歉?你毁了我整个初三,让我不敢去学校,不敢再拿起相机,甚至不敢跟人对视,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陈屿,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想再和你做朋友,我只想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林萧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把叶栖拉到身后,冷冷地看着陈屿:“你听不懂人话吗?她明确说不想见你,你还纠缠不休,是不是觉得以前欺负她欺负得不够?再这样下去,我就去告诉班主任,还要让你爸妈知道你在这里做的事——你以为你那些‘道歉’,能抹掉她当年受的委屈吗?”
陈屿抬头看着林萧,眼里的恳求瞬间变成了愤怒,像被激怒的兽:“这是我和阿栖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凭什么管我们?”
“她是我的朋友,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林萧的声音掷地有声,震得周围的旧器材都似乎动了动,“高一的时候,我就护着她;现在也是,以后也是。你要是再敢碰她一下,再敢骚扰她,我绝不客气!”
陈屿盯着她们看了很久,久到林萧以为他要动手,他却忽然松了手,从背包里掏出那本磨旧的摄影集,狠狠扔在叶栖面前。“这是我这两年拍的照片,”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里面有临镇的雾、河边的老槐树、田埂上的狗尾草,还有……我写的道歉信。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后悔了,后悔得快要死掉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落寞得像被风吹散的云,连掉在地上的摄影集都没捡。
叶栖看着地上的摄影集,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粗糙的牛皮封面,就被林萧拉住了。“别碰,”林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不值得。他伤害你的时候那么狠心,现在再怎么弥补,也抹不掉你当年躲在房间里哭的夜晚。”
叶栖摇摇头,轻轻挣开林萧的手,捡起摄影集。她翻开封面,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陈屿的字迹:“这是我拍的临镇,也是你曾经喜欢的地方。”再往后翻,全是临镇的风景:清晨的雾裹着稻田,像仙境;傍晚的夕阳落在河面上,碎成一片金;老槐树下的石凳,还留着半片落叶;河边的芦苇荡,被风吹得弯了腰……每一张都拍得很认真,连光影都恰到好处,像在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
最后几页,没有照片,只有手写的道歉信。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写了很久,纸页上还有被眼泪打湿的痕迹,有些字都晕开了:“阿栖,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喜欢不是占有,不是把你困在我身边,更不是用伤害你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我把那些贴在公告栏的照片都烧了,也再也没跟别人提起过你。我转学来这里,不是想打扰你,只是想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想告诉你,我再也不会做那种蠢事了。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开心,能重新拿起相机,能像以前一样,对着夕阳笑——那样的笑,比我拍过的所有风景都好看。”
叶栖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合上书,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前,把摄影集轻轻放了进去。“都过去了,”她转头看着林萧,眼里虽然还有泪,却带着释然的笑,“我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需要再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我现在很好,有你,有新的朋友,有我们一起走过的高一,这就够了。”
林萧看着她的笑,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她走过去,伸手把叶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管是陈屿,还是别的什么事,我们一起扛。高一我们一起过来了,高二也一样。”
夕阳西下时,她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带着路边桂花树的香气,甜丝丝的,远处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像高一秋游时在山顶看到的夕阳,温暖又明亮。叶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林萧,眼里闪着光,像落了星星。
“林萧,谢谢你。”
“谢我什么?”林萧笑着问,伸手帮她理了理书包带——那是高一开学时,她送给叶栖的书包,现在还好好的。
“谢谢你在我害怕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谢谢你没有追问我以前的事,谢谢你陪我走过高一,还愿意陪我走高二。”叶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做最好的朋友,不管到哪里,都不分开,好不好?”
林萧点点头,伸手握住叶栖的手。她的手暖暖的,像揣了颗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