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初和姒莳

林默声撑开那柄深青色的油纸伞，将自己和骆落重新笼罩在隔绝雨水的静谧空间里。细雨敲打伞面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

她转身，看都没再看那棵焦黑的老槐树和隐藏其中的鬼魂一眼，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笔再寻常不过的买卖。

“回。” 林默声对骆落打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骆落赶紧跟上。走出槐荫路17号那歪斜的破铁门时，骆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荒宅在雨幕中显得更加阴森，那棵老槐树浓密的树冠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无数只招摇的手臂。她总觉得那个学生鬼魂青白肿胀、流淌黑泪的脸，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并非仅仅因为被尺子灼伤那么简单。

回到404号杂货铺，那股熟悉的陈腐气味混合着残留的炸鸡香，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林默声收起伞，靠在门边。她走到柜台后，拿出牛皮账簿，翻开新的一页，准备记录这笔交易。

骆落看着她用那支老式蘸水钢笔，吸饱墨汁，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板…刚才那个学生…它要镇魂尺做什么？它好像…特别恨？”

林默声的笔尖顿了顿。她没有抬头，只是用空着的左手，随意地打着手语，动作简洁得近乎敷衍：

<尺能安魂，也能锁魂。它想用尺，锁住害它的人。>

骆落心头一凛。锁住害它的人？那怨毒的眼神，是为了复仇？

林默声似乎察觉到了骆落的好奇和那一丝对亡者的怜悯。她放下笔，没有立刻书写。她的目光投向货架高处某个蒙尘的角落，深黑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悠远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然后，她做了一个让骆落意外的动作。

她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刚刚取回来的那截深褐色、纹理细密的“三十年槐木芯”。

“笃、笃、笃。”

三声轻响，在寂静的杂货铺里格外清晰。敲击声落下的瞬间，骆落仿佛感觉周围的空气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青草气息、陈旧书页和……浓烈悲伤的意念，如同被唤醒的尘封记忆，无声地弥漫开来。她的意识被轻轻触碰，一段不属于她的、破碎的画面和情感碎片涌入脑海：

〈阳光明媚的操场：两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孩，手挽着手在树荫下奔跑，笑声清脆。一个短发利落，眼神明亮倔强，是路初；另一个长发温婉，笑容腼腆，是姒莳。她们额头抵着额头，手指勾在一起，声音重叠着喊：“说好了！一起考渝大附中！一起上大学！谁变卦谁是小狗！”〉

［高一开学，陌生的教室： 路初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神焦灼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遍寻不见。老师念着转学名单：“……姒莳，转至育英中学……” 路初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说好一起的吗？］

［育英中学冰冷的铁门外：路初逃课蹲守了几天，终于远远看到了姒莳。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总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路初冲过去喊她，姒莳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瑟缩了一下，飞快地看了路初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陌生、恐惧和……一种路初看不懂的、死水般的绝望。然后她匆匆低头跑开，仿佛路初是瘟疫。］

［路初不明白，为什么曾经无话不谈、约定未来的好朋友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避她如蛇蝎？她感到被背叛的愤怒和不解。日记本上写满了对姒莳的质问和怨恨：“骗子！”“懦夫！”“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刺耳的警笛划破夜空：路初在家写作业，新闻里插播了一条简讯：“今晚十时许，育英中学一名高二女生从教学楼顶坠楼身亡……” 画面一闪而过，是盖着白布的担架被抬上救护车，一只苍白的手腕从白布下滑落，上面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手链——那是去年生日，路初送给姒莳的！

“她不会自杀！”路初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水杯。冰冷的水浸湿了作业本，也浇不灭她心中翻腾的火焰。姒莳的眼神，那绝望的死水，那无言的恐惧……那不是自杀的眼神！一定发生了什么！愤怒瞬间取代了怨恨，烧灼着她的心脏。她决定转学！转到姒莳的学校！她要找出真相！］

［育英中学的阴暗角落： 路初以转校生的身份潜入。她发现姒莳曾经的座位被刻意空着，仿佛一个禁忌。她听到零星的风言风语：“那个跳楼的……”“听说被拍了照片……”“是孙老师……还有那几个……”］

［破碎的手机，凝固的尖叫：路初在一个废弃的体育器材室角落，找到了姒莳被踩碎屏幕的旧手机。用特殊方法恢复数据后，她看到了让她血液冻结的东西——几张角度不堪的照片，主角是惊恐绝望的姒莳！还有几条未发出的短信，收件人是“路路”：“路路，救我……我好脏……他们……孙老师……我逃不掉……”］

［绝望的顶楼：画面最后定格在冰冷的顶楼天台。姒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长发在夜风中凌乱。她没有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那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然后，她像一片凋零的叶子，无声地飘落。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她最后无声的呼唤：“路路……对不起……”］

画面和情感碎片戛然而止。

骆落猛地喘了口气，仿佛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眼眶发热。那股浓烈的悲伤、被背叛的愤怒、以及最终化为复仇火焰的绝望，几乎让她窒息。她终于明白，槐树下那个学生鬼魂——路初——那滔天的怨毒从何而来！那不是简单的恨，是挚友惨死、真相被掩埋、正义得不到伸张的焚心之痛！她要那把镇魂尺，是为了锁住那些害死姒莳的恶魔！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林默声依旧安静地坐在柜台后。她似乎只是通过敲击槐木芯，让骆落“读取”了这段依附在槐树和槐木芯上的记忆碎片。她深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过了太多类似的人间惨剧。

她拿起蘸水钢笔，笔尖终于落在牛皮账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墨迹在粗糙的纸面洇开，记录下冰冷的交易：

“申时三刻，槐荫路17号，付‘镇魂尺’一柄，收三十年槐木芯一段。清讫。”

写完，她顿了顿，在“清讫”下方，又添了一行极小的、如同注脚般的字迹：

“尺锁三魂，期三年。”

骆落看着那行小字，心头巨震！尺锁三魂，期三年！林默声知道路初要做什么！她甚至默许了这笔交易！这把尺子，真的被路初用来锁住了那个姓孙的禽兽和那几个帮凶的灵魂？锁了三年？这三年，他们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而三年后呢？尺子被收回，那些被锁住的魂魄会怎样？路初的怨念又会如何？

无数疑问在骆落脑海中翻腾。她看向林默声，后者已经合上了账簿，仿佛刚才记录的只是一笔寻常的旧货买卖。她拿起靠在柜台边的油纸伞，指尖在温润的乌木伞柄上轻轻摩挲。

骆落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截深褐色的槐木芯。它静静地躺在柜台上，纹理细密，散发着沉静的木香。谁能想到，这小小的木块里，曾经承载着两个少女破碎的约定、一个惨烈的真相、和一场冰冷残酷的复仇？

杂货铺里，尘埃在昏黄的光柱中缓缓沉浮。兽骨风铃轻轻响了一声。

叮铃——

那声音，仿佛也浸染了槐荫路17号那夜绝望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