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偶

日子在一种奇异的节奏中缓缓流淌。骆落渐渐习惯了杂货铺里混杂着陈旧物品的气息、淡淡的异香，以及偶尔飘来的炸鸡香味。她也习惯了林默声那无声的指令，还有那双能洞察一切的黑眸。虽然心底仍有恐惧，但高昂的时薪和日益增长的好奇心早已将它压过。

这天下午，杂货铺里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安。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断，雨声衬托出店内的幽深氛围。林默声坐在柜台后，手持一把小巧的银刀，专注地削着一小块深褐色的槐木芯——正是上次从槐树取回的那块。木屑簌簌落下，散发着一股宁静的香气。她低垂的眼帘下是凝神的模样，像个沉浸于手艺中的匠人。

骆落则忙着整理靠里的一排货架，上面堆满了布料与线卷。突然，她发现了一卷颜色异常鲜艳的红线，红得刺目，触手冰凉滑腻，竟带着一丝诡异的感觉。就在她伸手想要拿起来细看时，指尖“啪”地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一粒小小的木屑精准地打在她的手背上。并不疼，却带着明确的制止意味。

骆落立刻缩回手，讪讪地继续擦拭灰尘，眼神却忍不住多瞥了那卷红线几眼。而就在这时，门口那串兽骨风铃突然响了起来。

叮铃——叮铃——

这次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空灵，反而夹杂着某种急切与紊乱。骆落身体微僵，迅速看向门口。林默声停下手中的刻刀，微微抬眸，视线投向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先探进来的不是人的脸庞，而是一根细长、涂着鲜艳蔻丹的指尖。那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接着，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时髦的连衣裙，外披一件略显单薄的风衣，妆容精致，可此刻已然花成一团。眼线被泪水晕开，像两团模糊的黑雾，睫毛膏黏在一起，脸色苍白如纸。她浑身湿透，却奇怪地没有水滴落下，只有一股冰冷的湿气笼罩着她，仿佛刚从水中捞出一般。她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嗬嗬”的急促气音从喉咙里挤出，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涣散的目光在店内乱扫，充满了极致的恐慌。

骆落的心猛地揪紧了。这个女人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极大的惊吓，可404号杂货铺的客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林默声放下刻刀和槐木芯，站起身。她并未去看那女人惊恐的脸，而是直直盯着她紧紧攥住的右手。

女人的右拳握得死死的，指缝间露出一小截鲜红欲滴的丝线——与货架上那卷让骆落无法触碰的红线一模一样！林默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绕过柜台走到女人面前。没有任何安抚的动作，她伸出两指，快如闪电般点在女人眉心！

“啊！”女人浑身一颤，涣散的眼神有瞬间的凝聚，对上了林默声深不见底的黑眸。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林默声的旗袍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嘶哑的声音夹杂着哭腔：“救……救我！它……它一直跟着我，在水里……扯我的脚……”

林默声没有表情，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女人紧握的右拳，随后用眼神示意骆落。

骆落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老板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女人像是被灼伤一般，猛地松开抓着林默声袖子的手，双手护住拳头拼命摇头，眼泪混合着花掉的妆容滑落下来：“不……不能给……这是……这是‘她’给我的……给了就不能丢……丢了‘她’会生气……”

林默声皱了皱眉，不再询问，猛然出手。她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宛如灵蛇出洞，精准地点在女人右手腕上的某个穴位。

“啊！”女人痛呼一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啪嗒。”

一个小小的东西从她掌心掉落，砸在积满薄灰的地板上。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小布偶，穿着红色纸衣，脸上用墨笔画着夸张的笑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空洞的黑点。鲜红的丝线一端缠绕在布偶的脖颈上，另一端诡异地延伸出去，穿透杂货铺的门板，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更骇人的是，布偶明明干燥无水，却不断往外渗出冰冷的水珠，很快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女人看到布偶掉出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想要扑过去捡回。然而林默声动作更快，她顺手抄起靠在柜台边的深青色油纸伞，伞尖精准地压在了那根延伸出门外的红线上！

“嗡——”

伞尖与红线接触的瞬间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如同琴弦绷紧。伞面模糊的暗纹亮起青光，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那根红线剧烈颤抖，仿佛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拉扯。

门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急促起来，隐隐传来女子幽怨哭泣的声音，顺着红线渗入店内。

女人瘫倒在地，瑟瑟发抖，再也没力气说话。骆落看得心惊胆战，那根红线与渗水的布偶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

林默声一手用伞压住红线，另一只手从旗袍侧襟口袋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青铜剪刀，刃上刻着细密的符文。她看着地上的布偶与红线，又看向骆落，眼神锐利如刀。

骆落立刻翻译道：“老板问，你用什么换来的这个？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女人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就在河边……她说能让我变得更漂亮，更吸引人……只要我每天用心头血养着这线……我……我就剪了一缕头发给她……”

林默声听完转述，眼中闪过一丝冷嘲。她毫不犹豫，手中的剪刀对准那根被伞尖压住、剧烈颤抖的红线，猛地剪了下去！

“锵！”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金铁交击的声响！仿佛剪断的并非丝线，而是某种坚硬的契约！

红线应声而断！断裂的瞬间，门外的哭泣声陡然变成一声尖锐愤怒的嘶啸！那延伸出门外的半截红线如同失去生命力般迅速枯萎发黑，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中。而连着布偶的半截也瞬间失去了鲜红的色泽，变得灰败黯淡。

地上的布偶剧烈抽搐了两下，随即“噗”地轻响一声，自行散开，变成一堆湿漉漉的普通碎布和稻草，再无任何异常。

瘫软在地的女人猛地抽了一口长气，像是终于挣脱了溺水般的窒息感。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刺骨的寒意与惊恐开始渐渐退去。

林默声收起剪刀和伞，动作流畅。她走回柜台，拿起蘸水钢笔和账簿，快速书写了几行字，撕下那页纸递给女人。

纸上写着骆落不认识的符文般文字，后面标注着一个简单的数字。女人颤抖着接过纸条，像是抓住了护身符，踉跄着站起来，语无伦次地道谢：“谢谢……谢谢老板……我……这就去准备……”她甚至不敢再看地上那堆碎布，仓皇逃出杂货铺，消失在雨幕中。

骆落看着女人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地上的水渍与碎布，心有余悸。

林默声已经回到了柜台后，继续用蘸水钢笔在账簿上记录。店内恢复了平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清晰而富有韵律。

骆落屏息看去，只见林默声的字迹凌厉而果断：

“甲辰年四月二十日，申时末。”

“客：无名女（受‘河聘娘’所惑）。事：断索命红线，驱水秽。”

“酬：三日后收‘离火砂’三钱，‘净水符’三张。”

“清讫。”

写完最后一笔，她将笔搁在砚台边，发出轻微的“哒”声。随后重新坐回藤椅，拿起那块槐木芯和银刀，继续之前被打断的雕刻，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骆落看着那行酬金记录，这才明白原来老板并非无偿帮忙，而是早早定好了交易价码，而那惊慌失措的女人早已接受。

“老板，刚才那是……”骆落忍不住问道。

林默声手中的刻刀未停，只是空着的手随意比划了几下：

「水里的东西，贪心。用红线骗人精气神，扮作‘河聘娘’找替身。」

「那人，用头发换了索命绳。」

骆落恍然大悟，想起女人提到的“变得更漂亮”“心头血养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林默声又补充了一句手语，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冷漠：

「头发指甲，血肉精气，别乱给。不是所有‘好看’的东西，都像炸鸡。」

骆落：“……”

好吧，老板的比喻果然总是这么接地气且一针见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收拾剪下来的指甲。同时，她也深深记住了林默声的动作——无论处理多么诡异或惊险的事情，回到柜台后都必须翻开账簿，用老式钢笔书写下交易记录。一切纷扰因果，最终都要落在这些墨迹清晰的字里行间，才算真正了结。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杂货铺内只剩下林默声手中刻刀削刮木头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槐木芯散发出的宁静香气。

骆落拿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的水渍与碎布。通过这次经历，她对自己工作的“特殊性”有了更深的理解。404号杂货铺处理的从来不是普通的麻烦，每次交易都是明码标价的咒约。

她看了一眼专注雕刻的林默声，那两缕银白发丝垂在她沉静的脸颊旁，不禁想着下次要不要主动问问老板，要不要帮她带那家很好吃的炸鸡？毕竟，处理完这些糟心事，确实需要些高热量的快乐。

就在这时，柜台上的老式电话机忽然发出了沉闷的铃声——

叮铃……叮铃铃……

声音嘶哑，像是接触不良。

林默声手中的刻刀一顿。

骆落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

又有“客人”要来了？而这次，是打电话来的？账簿仿佛正等待新的条目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