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扯开那堆褴褛的碎布条,男子身上交错的伤痕瞬间露出来——鞭痕叠着刺伤,胸膛上一大片发黑的焦皮格外刺眼,显然是烙铁烫的。
因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焦煳的皮松垮垮地搭在肋骨上,看着触目惊心。
他拿起男子的胳膊,指缝里的血痂蹭到指尖,指甲盖早已被尽数拔掉,泡过水后肿得发亮,血肉模糊地黏着布条。
小六轻轻放下胳膊去查腿,刚碰到裤管就皱了眉——右腿小腿骨明显断了,歪成不自然的角度,十个脚趾甲同样被拔得干净,脚底板还嵌着几个深褐色的血洞,一看就是被长钉子钉过的痕迹。
麻子和串子虽见惯了伤者,此刻也忍不住后退两步,移开视线,身上直冒寒气。玟小六却依旧淡然,抬头朝门外喊:
小夭“准备清创的药水和干净布条。”
话音刚落,宓瑶端着碗粥走进来,扫了眼榻上的伤,眉头拧得更紧,把粥递到麻子手里:
宓瑶“先喂两勺粥水,别让他渴死。但丑话说在前头,他这伤看着就不是好来的,若是惹上麻烦,咱们清水镇的日子可就别过了。”
小六没回头,手里已经拿起了剪刀,声音平静:
小夭“救不救得活还两说,先处理了外伤再说。真有麻烦,我担着,不会连累你们。”
宓瑶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熟练地剪开创口的布条,终究还是补充了句:
宓瑶“灶房里温着草药水,活血化瘀的,等会儿我端来。但你也别太耗神,明天还要去给李阿婆复诊。”
麻子回过神来,慌忙跑去端来草药熬的水,看着榻上血肉模糊的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在没勇气伸手清理。
小六早料到此情,没指望他们,刚要动手解男子的裤绳,院门口忽然传来宓瑶的声音:
宓瑶“麻子,过来搭把手。”
麻子愣了下,快步走到门口,就见宓瑶递来一块干净麻布,压低声音嘱咐:
宓瑶“你去帮他脱裤子,小六手劲大,怕碰着他腿上的伤。”
她顿了顿,又补了句,
宓瑶“仔细着点,别碰着断骨的地方。”
麻子这才反应过来,攥着麻布重新进屋,硬着头皮走到榻边:“我……我来帮你脱裤子,你忍忍。”男子依旧没睁眼,却能察觉到身体绷得更紧,额角的汗珠滚得更快。
小六站在一旁,手里攥着浸了药水的软布,目光落在男子紧绷的肩头——她知道,这份僵硬里藏着的不只是痛,还有难以言说的戒备。
宓瑶这时端着一小碗蜜水走进来,见麻子手忙脚乱的样子,又道:
宓瑶“慢着点,先把他的裤腿往上卷,别硬扯。”
等麻子总算把裤子褪到膝盖,小六的目光顿住了——男子右腿断骨处的皮肉外翻,脚踝上还留着几道深可见骨的旧疤,显然之前受的罪远不止这些。
她深吸一口气,放缓声音对男子说:
小夭“我叫玟小六,是个小医师,这就帮你清理伤口,疼了就哼一声,别硬扛。”
男子依旧没出声,只有喉结极轻地滚了一下。宓瑶站在门边,看着小六小心翼翼擦拭伤口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这么多年,她这“弟弟”的软心肠,终究还是没变。
大腿外侧到臀腰满是新旧交叠的伤痕,可跟大腿内侧比起来,竟显得不值一提——那里的皮肉被割得七零八落,从膝盖一直蔓延到大腿根,深浅不一的伤口像缀满补丁的破布,刺得人眼睛发疼。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施刑的人故意挑了这最柔软敏感的地方下手,既要他痛不欲生,又偏不让他死。
小六深吸一口气,抬声吩咐:
小夭“烈酒、火烛、剪刀、刮骨刀、夹板、布带、药膏……都快点!”
串子立刻转身往外跑,麻子在一旁攥着麻布,眼睛却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往男子身上看。宓瑶端着一盆温水进来,正好听见小六的话,脚步顿了顿:
宓瑶“要用药膏?我屋里还有半罐止血的,先拿去用?”
小夭“不用,”
小六头也不抬地检查着刮骨刀,
小夭“去我屋里衣箱最底下,拿那几罐深褐色的药膏。”
串子刚要动,听见这话却顿住了,眼中满是不舍——那几罐药是小六用了半年时间,跑遍附近山头采的草药熬的,平时自己受伤都舍不得多用。他迟疑着没挪步,宓瑶却在一旁推了他一把:
宓瑶“愣着干什么?让你去就去,救人要紧。”
串子这才快步跑出去,宓瑶则走到小六身边,看着她手里泛着寒光的刮骨刀,低声道:
宓瑶“他这伤得慢慢养,你手里的药够不够?要是不够,明天我去后山看看能不能采点续断和当归。”
小六没应声,只是用烈酒消过毒的剪刀,轻轻挑起男子大腿内侧一块翻起的皮肉,动作稳得没一丝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若不是宓瑶在一旁撑着,她这会子心早就乱了。
小六的手势越发轻柔,凝神清理着伤口,可再小心,腐肉要刮、死皮要剪、小腿断骨更要接正,每一下都避不开剧痛。
她能清晰感觉到男子的身体在发抖,却始终闭着眼睛,唇咬得泛白,连一声闷哼都没漏出来。
小夭“忍着点,接骨会疼,咬咬牙就过去了。”
小六低声说着,指尖刚触到断骨处,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宓瑶端着一碗热汤站在那儿,见此情景没进来,只朝麻子使了个眼色。
麻子会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汤放在桌边。宓瑶这才开口,声音放得很柔:
宓瑶“锅里温着鸡汤,等会儿给他喂两勺,补补力气。你也别太急,这伤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
小六“嗯”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目光却落在男子紧绷的肩头——他赤裸着身子,满身伤痕像极了破碎的瓷器,可那份不肯弯折的姿态,又透着股难言的高贵。她忽然想起宓瑶曾说过的话:
宓瑶“真正有骨头的人,就算落了泥里,也不会丢了体面。”
两三个时辰后,小六终于清理完所有伤口,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她疲惫地朝麻子抬了抬下巴:
小夭“外伤药。”
麻子赶紧打开琉璃罐,清甜的药香飘满屋子。小六挖起金黄的膏脂,从男子的脸开始细细涂抹。
冰凉的药膏渗进皮肤,男子紧抿的唇终于松了些,唇上的血迹也露了出来。小六蘸了点药膏要抹上去,男子却猛地闭嘴,含住了她的手指——那一点濡湿软腻,是今夜唯一的温度。
宓瑶“小心点,别让他咬着你手。”
宓瑶恰好进来拿空碗,见状轻声提醒,目光扫过男子的脸,又补充道,
宓瑶“他这嘴唇裂得厉害,等会儿我拿点蜂蜜来,比药膏管用。”
小六愣神间,男子已经松开嘴。她收回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指尖沾着药膏,一点点往伤痕里揉。又耗了小半个时辰,才把全身上完药、裹好纱布。
刚用干净被子盖住男子,门外就传来脚步声,宓瑶端着个小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琥珀色的蜂蜜:
宓瑶“我把蜂蜜化了点温水,给他润润嘴唇,你去歇会儿,剩下的我来盯着。”
小六确实累得眼皮发沉,没推辞,只叮嘱:
小夭“他腿骨刚接好,别让他动着。”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路过门槛时又回头,见宓瑶正用棉签蘸着蜂蜜,小心翼翼地抹在男子干裂的唇上,动作比她还轻。
玟小六这才放了心,对着屋里喊:
小夭“麻子,记着药方——茯苓六钱、旱莲草四钱、当归三钱……”
麻子在院外应着“知道了”,一阵风似的跑去抓药。小六看了看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估摸着还能睡一个时辰,刚要回屋,却瞥见男子脏成一团的头发,又折回来叫串子:
小夭“去拿块干净帕子、一盆热水,再搬个木桶来,等会儿给他擦擦头。”
串子刚应下,宓瑶就从屋里探出头:
宓瑶“擦头我来就行,你快去睡,你明天还要出去看诊,别熬垮了身子。”
小六愣了愣,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有姐姐在,确实比他想得周全。
串子不好意思地凑过来:“六哥,明天还要出门看病人,你去睡吧,这活我能干。”
小六刚要开口,就见宓瑶端着换好的温水过来,把盆往地上一放:
宓瑶“你去歇着,洗头我来。你那手艺,还没我细致。”
小六知道姐姐说一不二,又瞧了眼榻上的人,终究松了手:
小夭“那你小心点,别碰着他肩膀的伤。”
说完便揉着太阳穴回了屋,一夜折腾下来,他确实累得睁不开眼。
宓瑶坐在榻头,将男子的头轻轻托在膝头,动作比小六还要轻缓。她把皂荚在掌心搓出细泡沫,一点点揉进男子的头发里,避开打结的地方,连指腹都带着小心翼翼。串子在一旁换水,看着宓瑶的样子,忍不住嘀咕:“瑶姐,你这仔细劲儿,比给我洗头还上心。”
宓瑶没接话,只拿水瓢舀了温水,顺着发根慢慢冲,生怕水流进男子脖颈的伤口里。待把污泥血渍冲干净,她又从怀里摸出小剪刀,对着光细细挑拣,把枯焦打结的头发一点点剪掉。
洗完头,她的手指在发丝间轻轻翻找,查看有没有隐藏的伤口。男子的身体明显绷得更紧,宓瑶停下动作,声音放得极柔:
宓瑶“别怕,就是看看你头上有没有伤,不碰你别的地方。”
她指尖掠过男子的头皮,没摸到伤口,心里竟悄悄松了口气——那些施刑的人虽狠,倒没伤他的头,也算留了点余地。串子在一旁收拾水盆,见宓瑶还在轻轻理顺男子的头发,忍不住道:“瑶姐,这都快天亮了,你也歇会儿吧。”
宓瑶摇摇头,把男子的头小心放回枕上,又掖了掖被角:
宓瑶“我再守会儿,等他平稳些再说。”
天色刚亮,宓瑶就从屋里走出来,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守了那男子一夜,天不亮又钻进灶房忙活。此刻她正往大锅里下米,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小六揉着眼睛出来,便扬声道:
宓瑶“刚烧了热水,你先洗把脸,粥马上就好。”
小六用冷水泼了把脸,刚走到桌边,就看见宓瑶端着一盘蒸好的杂粮糕过来,又对窗下煎药的麻子吩咐:
“这几日铺子里的活你先放放,专心照顾屋里人。给他喂饭别用饼子,我炖了肉糜汤,里面加了切碎的青菜,记得晾温了再喂,别烫着他。”
麻子连忙应下:“知道了瑶姐。”宓瑶又把药罐的盖子拢了拢,才转身回灶房盛粥。小六拿起一块杂粮糕,边吃边说:
小夭“姐,你守了一夜,白天该歇歇,这些活让我来就行。”
宓瑶“你上午还要去给李阿婆复诊,哪有时间?”
宓瑶把粥碗递给他,
宓瑶“快吃,吃完早点出门,别让老人家等。”
小六没法,只好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背起药筐匆匆出门。他刚走,麻子就隔着窗口对榻上的人念叨:“叫花子,瑶姐守你一夜没合眼,六哥又把救命的药都给你用了,你可得争气活下来。”
下午小六回来时,又困又累,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把打回来的野鸭子扔在地上,刚要去灶上找吃的,就见宓瑶端着一碗热汤过来,里面还泡着撕碎的饼子:
宓瑶“知道你饿,刚热好的,快吃。”
老木在一旁揉着面,叹了口气:“我听麻子说了那人的伤,真是造孽。”宓瑶正擦着灶台,闻言接过话:
宓瑶“伤再重,只要肯撑,总能好。我下午又给他换了次药,瞧着比早上精神些了。”
小六呼噜呼噜喝着汤,听着姐姐的话,心里竟莫名踏实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