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控制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仪器低沉的嗡鸣，以及我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屏幕上，那两张扭曲的脸被高倍镜头放大，每一个绝望的细微颤动都清晰可见。

陈默的嘴一张一合，看口型，依稀能辨认出“求求你”、“救救我们”。林薇已经瘫软下去，抱着陈默的腿，肩膀剧烈耸动，像是在嚎啕大哭，又像是濒死的呜咽。橡皮艇在浑浊的浪里危险地起伏，一个稍大的浪头就可能将它彻底吞没。

多么熟悉的绝望。不久前，我也这样浸泡在冷水里，看着他们干燥温暖地站在高处。

操作员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谨慎地再次询问：“小姐？”

我没有移开视线，目光钉在屏幕上，声音出口时，平稳得让自己都意外，带着一丝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的沙哑，却没有任何情绪：“那艘橡皮艇上，有几个人？”

操作员迅速操作面板，扫描：“热源显示……五人。两男三女。状态似乎都很虚弱。”

五个人。陈默和林薇，还有另外三个幸存者。他们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又是怎么找到这艘橡皮艇，挣扎着活到现在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冰冷的现实碾碎。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这是他说的。

现在，我这艘“嘴”多得很的方舟，要不要施舍给他们一点生存的机会？

“小姐？”操作员第三次询问。控制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背上，有好奇，有审视，有等待。他们在看这突如其来的“继承人”会如何行使她的权力。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洁净剂的味道冰冷地灌入肺腑。

“允许接舷。”我说。

操作员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立刻应道：“是。派遣接引小组。”

“但是，”我的声音截断了他的动作，“隔离程序最高级。所有人，进行全面消杀和检疫隔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他们，包括我。”

操作员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明白。启动最高级隔离 protocols。”

警报声低声响起，通道外的水面平台缓缓打开，伸出机械臂和接引通道。小型快艇从方舟侧翼滑出，破开水面，朝着那艘渺小的橡皮艇驶去。

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到了接引过程。快艇上的工作人员穿着全封闭的防护服，像一个个没有面孔的白影，用机械钩锁固定住颠簸的橡皮艇，然后将上面虚软不堪的人一个个搀扶——或者说，拖拽——到接引通道内。陈默似乎想对工作人员说什么，但被一个手势制止。林薇几乎是被半抱着拖进去的。

他们消失在了通道口。

我看着屏幕里空荡荡的橡皮艇被一个浪头打翻，缓缓沉入水下，消失不见。

“带我去隔离观察室。”我转身，对一直静候在旁的领路员说。

“是，小姐。”

隔离观察室位于方舟一个独立的区域，厚重的透明材质将内外彻底隔绝。内部是纯白的无菌空间，各种监测仪器闪烁着微光。外部则是一圈观察走廊。

我走到观察窗前往里看。

五个人已经换上了统一的灰色隔离服，正茫然无措地站在房间中央。他们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眼窝深陷，长时间的水泡和饥饿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从坟墓里刚爬出来。另外三个人是两女一男，都很年轻，我并不认识。

陈默和林薇紧紧靠在一起，林薇的头埋在陈默的肩膀上，身体还在发抖。陈默则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纯白的、充满未来感的封闭空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更深的不安。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观察窗。

虽然我知道从里面看不到外面，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时，我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他看不到我。但他似乎能感觉到。

他轻轻推开了林薇，朝着观察窗的方向，试探性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充满了讨好的意味。他张了张嘴，用口型无声地说着什么。

我看懂了。

他在说：“谢谢。”

还有，“苏晚？”

他猜到了。或许是从工作人员的态度，或许只是一种绝境中的直觉。他知道这艘方舟上可能存在一个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而那个人，有可能是我。

林薇也抬起头，顺着陈默的视线看过来。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生路”点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她也努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在绝对洁净的灯光下，无所适从地站着，像实验室里等待被观察的小白鼠。曾经的背叛和冰冷的话语，在此刻这幅卑微乞怜的画面映衬下，呈现出一种尖锐的、几乎令人发笑的讽刺。

领路员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我看了他们很久，直到陈默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浓重的不安和恐惧。

然后，我转身。

“给他们必要的食物和水，维持最低生存需求。”我对领路员说，“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与他们交流。包括他们之间。”

“明白。”领路员颔首。

我最后瞥了一眼隔离室里的那两个人，他们正因我的转身而显得更加惶惑。

“带我去见舰长。”我说，抬脚离开观察走廊。

洪水在方舟之外咆哮。

而方舟之内，新的游戏规则，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