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桥比我想象的更加宏伟,也更加冰冷。
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外,是吞噬了整个世界的浑浊汪洋,偶尔能看见扭曲的钢筋或建筑物的尖顶刺破水面,像溺毙巨兽的骸骨。操作台前,穿着银灰色制服的人员无声地忙碌着,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和星罗棋布的光点。
一个身影从中央的主控台转过身。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舷窗外的浓雾,肩章上的徽记显示着他的身份——李琟,舰长。
他走到我面前,步伐沉稳,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什么。然后,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漏,却也感受不到多少温度。
“苏晚小姐。”他的声音和广播里一样,平稳中性,“我是本舰舰长李琟。鉴于您已激活继承权限,按照《方舟紧急预案》第一条,您拥有对本舰的最高指令权。我将为您进行初步简报。”
他没有问我感觉如何,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现在的我,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怜悯或好奇。
“请讲,舰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冷静。
“诺亚方舟,‘希望号’,是目前已知幸存的三艘同级别方舟之一。采用最先进的聚变供能、水循环净化及生态农场系统,理论上可维持至少三百人百年以上的自给自足。现有乘员一百八十七人,均为各领域精英及必要维护人员。”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点,我们面前的全息屏幕上立刻浮现出方舟复杂的结构图,无数光点在其中流动。
“您的继承权限来自您的父亲,苏哲教授。他是‘希望号’的首席设计者及核心推进理论的奠基人。根据他生前与联合政府签署的协议,在其意外身故后,唯一直系血亲自动获得方舟的最高权限。权限激活条件为:生物信息识别及极端生存环境触发。”
我父亲……那个在我记忆中总是埋首于图纸和公式、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是这艘人类奇迹的设计者?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几乎让我站立不稳。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甚至有些怨怼他对家庭的疏离。原来他的沉默背后,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未来。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权限激活需同时满足生物信息与环境条件。此前,世界并未达到协议定义的‘极端生存环境’阈值。直至此次全球性洪水灾难爆发。”李琟的语气毫无波澜,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一直在搜寻您的信号。您在洪水中激活了您父亲留给您的应急信标——那应该是一块腕表。”
我下意识地摸向空荡荡的手腕。那块父亲送的、样式古旧的手表,我从未离身。所以,是它救了我?
“我父亲……他……”无数问题堵在喉咙口。
“苏教授在方舟竣工前一年因实验室事故去世。详情已封存至您的权限等级可查阅数据库。”李琟打断了我,似乎不愿多谈,“当前首要事项是方舟的运营与生存。我们需要您的决策。”
他切换了屏幕画面,显示出方舟周围的实时监测图。除了我们,还有零星一些小光点在洪水中闪烁,代表着他口中的其他幸存者,大部分状态岌岌可危。
“资源评估显示,我们有能力接收更多幸存者,但需严格筛选,以维持方舟长期稳定。接收原则、资源分配方案、航行目的地,都需要您最终裁定。”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不容回避的重量。这不是商量,是责任移交。
而我,一个刚被背叛、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突然背负起几百人生死未来的人,必须立刻开始思考这些。
我的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一个操作员报告:“舰长,隔离区请求通讯。是刚接收的那批幸存者,他们情绪不太稳定,一再要求见负责人。”
李琟看向我。
隔离室里的画面被切换到副屏上。陈默正对着摄像头激动地说着什么,林薇在他身后哭泣,另外三人则惶恐地缩在角落。
“告诉他们,”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负责人很忙。让他们安静等待评估结果。任何骚动都将影响评估等级。”
“是。”操作员应声,切断了通讯请求。
屏幕里,陈默似乎收到了回复,脸上的激动凝固,慢慢转为惊愕和更深的恐惧。他徒劳地对着摄像头张嘴,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主屏幕上那片绝望的洪水和零星挣扎的光点。
“舰长,”我说,“我需要所有幸存者据点的详细评估报告,包括资源、人口、潜在风险。还有,‘希望号’的完整物资清单和承载上限分析。”
“最快一小时内为您准备好。”李琟颔首。
“另外,”我补充道,目光扫过副屏里那个纯白的隔离房间,“提高隔离区的监控等级。他们的所有言行,记录存档。”
“明白。”
交代完这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我不能倒下。
我望向窗外无边的水世界,父亲沉默的侧脸在记忆中一闪而过。
他给了我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一个沉重到无法呼吸的王冠。
而曾经将我推入冰水的人,此刻正被关在这王冠下的囚笼里。
洪水未退,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