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雨水比往年来得都勤。雨水滋润了田地里的禾苗,却也像极了此刻萦绕在石岭村粮食干事王大山心头的愁绪,密密麻麻,挥之不去。他怀里揣着刚领到的统购任务书,那薄薄的几张纸,却仿佛有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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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岭村是个典型的山村,百十来户人家,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几条山坳里。除了去年刚成立的“前进初级社”那二十几户人家土地连片,情况清楚外,其余八十多户都是单干。张家三亩坡地,李家五亩梯田,王家只有门前两亩水洼地……地块零碎,土质肥瘦不一,种植习惯也各异。
王大山带着村里临时组织的评议小组,已经连着转了七八天了。他们走到哪家,哪家的主人就堆起笑脸,递上烟叶,嘴里却开始大倒苦水。
“王干事,您瞧瞧俺家这地,全是石头蛋子,去年亩产满打满算不到一百五十斤,交了公粮,剩下的刚够全家糊口,哪有余粮卖啊!”老农指着那片贫瘠的山坡地,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无奈。
转到另一户,主人指着圈里唯一一头瘦骨嶙峋的牛:“干部同志,不是俺不支持国家,实在是家里孩子多,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去年那点收成,能接上今年秋粮就不错了,真没多余的!”
还有的农户,把王大山拉到自家谷仓前,掀开盖子,指着见底的粮缸:“您看,您自己看!俺家要是有余粮,还能让耗子在粮缸里饿死?”
王大山头疼欲裂。
他知道,这些诉说里,有实情,也有夸大。但他拿不出精确的尺子去量,拿不出公平的秤去称。“估实产量,分清余缺及其数量”——上级文件上这短短一行字,执行起来却难如登天。
他没有科学的测量仪器,只能靠肉眼观察庄稼长势,靠手捏土壤判断墒情,靠询问和有限的经验来估算。可农户们谁不想多留点口粮?谁不想少卖点余粮?报产量时,难免藏着掖着,叫苦连天。
统购任务却是硬邦邦的数字,层层分解下来,必须完成。这逼得王大山和评议小组只能连估带猜,软硬兼施。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摩擦和怨气。有人觉得任务重了,有人觉得评议不公,原本还算和睦的乡邻关系,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统销方面,同样问题重重。
村里那些确实缺粮的农户,比如劳力少的孤寡老人、孩子多劳力少的家庭,需要凭票证去乡里粮站购买返销粮。可核定谁家缺粮、缺多少,同样是个模糊账。有人虚报人口,有人隐瞒存粮,都想多争取一点宝贵的购粮指标。王大山手里那点有限的返销粮额度,像一块不够分的饼,怎么切都有人觉得吃亏。
晚上,王大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对着花名册和一堆杂乱的数据发愁。前进社的社长,他的老搭档李石头来找他商量事情,看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大山,难吧?”李石头递过一袋烟,“跟咱们社里一比,你这差事真是费力不讨好。咱们社里,地合在一起,收成多少,账本上一目了然,该交多少公粮,该卖多少余粮,清清楚楚。社员口粮按工分分配,缺粮户、余粮户内部就平衡了,根本不用你这么挨家挨户去磨嘴皮子,还得罪人。”
王大山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望着窗外漆黑的、散落着零星灯火的山村,喃喃道:“是啊……面对这么多单家独户,要摸清底数,太难了。上头说我们缺少经验,这倒是实话。可最主要的,还是这千家万户的小生产,就像一把沙子,攥不紧,也数不清啊!”
李石头的话,点明了问题的核心:分散的、个体的小农经济,与国家试图推行的计划性统购统销政策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 国家缺少直接面对亿万农户进行精确核算的能力和成本。
这次艰难的统购工作,让王大山切身体会到,仅仅有好的政策初衷是不够的,还需要与之相适应的社会组织基础。要将统购统销这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政策真正有效地、公平地贯彻下去,或许,更需要依靠的,正是像“前进社”那样,将农民组织起来,形成清晰账目和统一管理的集体经济组织。
这条路,还很长,也很曲折。王大山掐灭了烟头,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后,他还得继续硬着头皮,走进那些充满疑虑和抱怨的农家院落,去完成那“很不容易”的任务。而他心底,一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只有让更多的“石岭村”变成“前进社”,眼前这道难题,才有可能找到根本的破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