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历五年的那场风波,如同星罗城春季常见的沙尘暴,来时蔽日遮天,去时满地狼藉。在许多人看来,这仅仅是两个“野心家”的覆灭,但在那间可以俯瞰湖面、堆满了线装书和文件的书房里,霍雨辰看到的,却是共和国肌体上一次深可见骨的裂痕,以及未来更漫长斗争的先声。
窗外的槐花开了又谢,霍雨辰指间香烟的雾气,却似乎从未在这书房里彻底散去。他常常陷入长久的沉思,目光穿透袅袅青烟,审视着那场刚刚平息的政治地震背后,更为深层次的力量博弈。在他那深邃而冷静的分析中,硕卿和石泉,并不仅仅是两个堕落的个人,他们是一种现象的代表,是共和国成立以来,潜藏已久的结构性矛盾的第一次猛烈爆发——即凭借枪杆子打下江山的军队官僚体系,与建国后主持日常国家运作的社政文官体系之间的摩擦与冲突。
他清晰地看到,在推翻旧秩序的疾风暴雨中,军队是毫无疑问的主力,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铁拳。但当硝烟散去,转入繁琐的经济建设与国家治理时,这些功勋卓著的将领们,某种程度上“靠边站”了。他们习惯于战时供给制下的平等,对社政文官们主导的,带有等级差序、专业分工的科层制建设,本能地感到不适甚至抵触。在推进那些触及城乡深层结构、有利于城市无产阶级的激进政策时,这些来自田间地头、与农民有着血肉联系的军队干部,往往会基于朴素的感情,站到他们认为利益受损的工农一边,对文官系统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计划与指标发出猛烈抨击。起初,这种抨击甚至带着某种革命的纯洁性。
然而,霍雨辰的笔锋在稿纸上划过,留下犀利的论断。事情正在起变化。随着“无产阶级新文化运动”的展开,其锋芒所向,开始超越思想文化的范畴,触及到权力结构与利益分配本身。军队,这个曾经最具革命性的集团,也逐渐清晰地意识到了自身的特殊地位和利益。他们发现,无休止的“运动”同样会冲击军队的稳定和秩序,绝对的“平等”会消解建立在军功与等级之上的权威。于是,一种微妙而坚定的转变发生了。他们开始从无产阶级最坚定的盟友,不自觉地站到了其对立面,与那些同样追求稳定、秩序和专业化管理的社政文官集团,在深层利益上找到了共鸣。尽管表面上,两者仍因历史积怨和权力分配而龃龉不断。
“本质上,”霍雨辰在一份仅为自己阅读的笔记中写道,“他们(指军队与文官高层中的一部分)都已背离了无产阶级的彻底革命立场。他们之间的斗争,在脱离群众监督的情况下,日益演变为官僚集团内部关于权力和利益再分配的争斗。”
但这并不意味着霍雨辰认为所有的领导干部都已蜕化。他坚信,仍有像他自己,以及一部分坚定分子,始终与无产阶级血肉相连,坚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他们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代表”。而真正构成“官僚集团”或者说“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的,是那些脱离了群众,背弃了革命路线,热衷于维持和扩大自身特权的人。
正是在这样一幅宏大的、动态的阶级分析图景中,他审视着刚刚过去的硕卿、石泉事件,以及自己那在当时看来有些决绝的选择——站在胡服一边,果断拿下硕卿。
原因有三,层层递进,关乎现实,更关乎原则。
其一,在于对时局的判断。当时,他与胡服之间关于国家发展路线、过渡时期总步调的分歧,虽然已经初露端倪,但远未到不可调和的程度。胡服主张的稳健、渐进,强调经济规律,在建国之初的混乱中,有其现实的合理性。霍雨辰认为,还不能就此断定胡服会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死不改悔”者。斗争需要策略,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集中打击最主要的危险,是首要的政治智慧。
其二,在于治国能力的权衡。相比于凭借军功和山头关系网络进行政治串联的硕卿,胡服无疑更具领导大规模经济建设、治理一个庞大现代国家的专业知识和行政能力。在百废待兴、强敌环伺的共和国早期,这种能力是维系国运的稀缺资源。为了共和国的生存与发展,他必须选择更能有效管理国家的一方。
而第三点,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关乎组织的生死存亡。无论硕卿背后代表了哪一股势力,无论他打着怎样“革命”的旗号,他进行的那一套私下串联、封官许愿、攻击核心的行为,是赤裸裸的小宗派活动,是破坏ABC社的团结统一的癌细胞。这是ABC社的组织纪律绝对无法容忍的底线。如果放任这种基于个人野心和非组织活动的行为蔓延,社将不社,国将不国,任何路线之争都将失去赖以存在的组织载体。在这个根本原则问题上,霍雨辰没有丝毫犹豫。
“硕卿必须清除,”他合上笔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这段历史做了一个总结,“这不是选择胡服,这是选择ABC社本身的存在。”
然而,他同样清楚,赶走了硕卿,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文官集团的坐大,其内部滋生的官僚主义,以及与军队利益可能的合流,将是下一阶段更隐蔽、也更复杂的斗争。共和国历五年的这场风波,只是漫长序曲中的一个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