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天光大亮时,刘明是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的。他睁开眼,先摸了摸身侧的双戟——冰冷的戟身还沾着未擦净的兽血,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洞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生肉的腥臊气,幸存的流民们大多还在沉睡,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身上的伤口用破布条草草缠裹着,渗出的血渍把布条染成了深褐色。
刘光已经醒了,正蹲在洞口,用一块磨尖的燧石仔细打磨那把环首刀。刀锋划过燧石,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下都磨得极认真,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他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动作一大,眉头就会不自觉地皱一下,但手里的活计却没停。
“醒了?”刘光头也没抬,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去溪边打点水来,再看看伤员的情况。”
刘明应了一声,撑着身子站起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昨天的搏杀里,他胳膊被豺爪划了三道口子,大腿也被狼的獠牙蹭到,虽然没伤到骨头,但一动就牵扯着皮肉,火辣辣地疼。他拎起双戟,踉跄着走出山洞。
清晨的山林里弥漫着薄雾,空气里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清新,终于冲淡了洞里的血腥气。溪边的水很清,映着晨光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刘明蹲下身,用手捧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想起昨天嚼着生狼肉的滋味,粗硬的纤维卡在牙缝里,腥臊味半天散不去,可就是那几块肉,让他今天终于有了点力气——这就是乱世里的“饱饭”,带着血,却能救命。
他打了两竹筒水,往回走时特意绕到昨天处理兽尸的地方。剩下的豺狼肉已经用树皮串起来,挂在树枝上沥干血,虽然没盐,却也比昨天新鲜些。几个轻伤的流民正蹲在那里,用石头砸着狼骨,想把骨髓敲出来——那是最补的东西,要留给重伤的人。
“明哥儿,来搭把手!”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看见他,举了举手里的石头,“这狼骨硬得很,敲了半天也没裂。”
刘明走过去,接过石头。他试着用短戟的月牙刃卡在狼骨的缝隙里,轻轻一撬——没想到这兵器还有这用处,“咔”的一声,狼骨真的裂开了一点。汉子眼睛一亮:“还是明哥儿的家伙好使!”
两人合力,很快敲出了一小碗骨髓。乳白色的骨髓盛在破瓦罐里,看着就带着暖意。刘明端着瓦罐往山洞走,心里忽然有点发沉——昨天死了五个人,有两个还是被豺狼掏了肠子,死状极惨,他们连像样的坟都没来得及挖,只是用石头把尸体埋在了山洞后面。现在活着的人,喝着他们用命换来的骨髓,嚼着他们拼杀得来的兽肉,这份“活下去”的代价,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回到山洞,刘光已经把刀磨好了。他接过刘明手里的水,先给几个重伤的人喂了点,又把骨髓分给他们。“今天必须上路。”刘光喝完水,抹了把嘴,声音很坚定,“洞里的血腥味太重,留久了怕再引来野兽。”
没人反对。流民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有人还在咳嗽,有人走路一瘸一拐,但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兵器——昨天的搏杀让他们明白,这铁家伙才是保命的根本。刘光把剩下的兽肉分了,每人手里都攥着一块带血的肉,边走边啃,权当干粮。
队伍重新出发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薄雾散去,山林里的路清晰了些。刘光依旧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磨亮的环首刀,眼神比之前更锐利,时不时停下来,用刀拨开路边的灌木,查看有没有野兽的踪迹。张强扛着那把鬼头刀跟在后面,他胸口的伤还没好,走得慢,但每一步都很稳。李叔把那张老弓背在背上,箭囊里插着那几支箭,眼睛时不时扫向头顶的树枝——昨天的豺就是从树上扑下来的,他得防着。
刘明走在队伍中间,手里的双戟比昨天顺手了些。他试着把戟尖朝下,用月牙刃刮过路边的野草,没想到还挺锋利,能把草茎齐刷刷切断。他想起昨天乱扎乱划的样子,再看看现在的动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变了——在这个世界里,连“用兵器”都是被逼着学会的。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忽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响动。刘光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握紧了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昨天的兽袭还历历在目,谁都怕再遇到豺狼。
过了一会儿,一只灰褐色的野兔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大概是被队伍的动静惊到了,慌慌张张地往山坡上跑。
“是兔子!”小柳低低地喊了一声,眼睛亮了——这几天除了生肉就是草根,能吃到点新鲜的兔肉,简直是奢望。
刘光松了口气,却没放松警惕:“李叔,试试?”
李叔点点头,慢慢取下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他眯起眼睛,瞄准兔子奔跑的方向,手指一松,箭“嗖”地飞了出去——可惜偏了点,箭擦着兔子的耳朵过去了,兔子吓得跑得更快,转眼就没了踪影。
“唉!”李叔叹了口气,把弓背回去,“老了,眼神不行了。”
“没事,李叔,”刘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兔子跑得太快,换谁也难射中。”
话虽这么说,大家还是有点失落。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灌木丛里忽然又有了动静——这次是两只山鸡,正低着头在地上啄食。
“这次别惊动它们!”刘光压低声音,对张强和另外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你们从左边绕过去,我从右边,明弟,你跟在我后面,用戟把草拨开,别出声。”
几人点点头,慢慢分开。刘明跟在刘光后面,尽量把脚步放轻。他看着刘光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佩服——哥哥总能在最乱的时候想出办法,昨天是组织防御,今天是围捕山鸡,要是没有他,这支队伍早就散了。
离山鸡还有几步远时,刘光忽然抬手——这是动手的信号!张强和两个汉子从左边猛地冲出来,手里的刀在地上划出道道火星,把山鸡的退路堵死。刘光从右边扑过去,手里的环首刀轻轻一挑,就把一只山鸡的翅膀按住了。另一只山鸡想飞,却被刘明用短戟的倒钩勾住了爪子——他也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想到真的勾住了!
“抓住了!”小柳兴奋地跑过来,伸手就想去抱山鸡。
“小心点,别被啄了!”刘光笑着把山鸡递给他,眼里难得有了点笑意,“今天中午有热肉吃了。”
大家都笑了,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真正轻松的笑容。中午休息时,他们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用燧石生了堆小火——这次不用怕暴露,周围都是开阔地,能及时发现危险。山鸡被拔了毛,用树枝串起来烤,油脂滴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响,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真香啊!”张强咽了口唾沫,眼睛盯着烤得金黄的山鸡,“比生狼肉好吃多了。”
“那是,”刘光把烤好的山鸡撕成小块,分给大家,“多吃点,下午还得赶路。”
刘明咬了一口鸡肉,虽然没盐,却觉得比以前吃的任何烤肉都香。他看着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吃得很认真,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咽下去——在这个世界里,浪费一点食物都是罪过。
下午的路走得比上午顺利。他们遇到了几只小松鼠,还有一只刺猬,都没造成威胁。大家的兵器用得越来越熟练:张强的鬼头刀能轻松劈开路边的粗树枝,李叔的弓虽然没再射中猎物,却能准确地把箭射进树干里,用来标记路线;刘明的双戟也越来越顺手,他甚至能试着用戟尖挑起草丛里的石头,看看下面有没有能吃的草根。
天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林地。刘光停下来,看了看天:“今天就在这儿过夜。都别歇着,砍荆棘,围成防御圈!”
砍荆棘是个苦差事。山林里的荆棘长得又粗又密,上面的刺又尖又硬,稍不注意就会被扎到手。大家分成几队,有人用刀砍荆棘的根部,有人用长枪把砍下来的荆棘拖到一起,围成一个圆圈。刘明和刘光一组,他用短戟把荆棘勾过来,刘光用刀砍——两人配合得很默契。
“这荆棘真硬,砍得手都酸了。”一个汉子揉了揉胳膊,手上已经被扎了好几个小口子,渗着血珠。
“忍忍,”刘光擦了擦额头的汗,“多砍点,晚上睡得踏实。”
从夕阳西下到月亮升起来,他们砍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围成一个够所有人住的防御圈。荆棘堆得有半人高,尖刺朝外,像一道带刺的墙。刘光又让人在防御圈里挖了几个浅坑,万一有野兽冲进来,还能挡一下。
大家都累坏了,瘫坐在地上,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小柳靠在刘明身边,揉着被荆棘扎疼的手,小声说:“明哥儿,你说咱们今晚还会遇到豺狼吗?”
“应该不会了,”刘明摸了摸他的头,“咱们有防御圈,还有这么多兵器,别怕。”
旁边的张强听到了,笑着说:“就算来了也不怕!咱们现在有刀有枪,还怕几只畜生?再说了,咱们运气好,没遇到老虎和熊——那玩意才吓人,一巴掌就能把人脑袋扇飞!”
这话一出,大家都附和起来。
“是啊,上次听人说,有个队伍遇到熊,十几个人就活下来两个。”
“还是豺狼好对付点,至少咱们能拼一拼。”
“希望一直这么好运气,别遇到那些大家伙。”
刘光没说话,只是靠在荆棘堆上,手里握着刀,眼睛盯着远处的黑暗。他知道,大家说这些话,更多是在自我安慰。山林里什么都可能遇到,没遇到老虎和熊,只是运气好,不是真的安全。
夜间的守夜还是分了三拨。第一拨是刘光和张强,他们坐在防御圈的入口,手里握着兵器,聊着天。刘明是第二拨,他守夜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山林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他靠在短戟上,想起了以前的生活——那个时候,他从来不用想“今晚会不会被野兽吃掉”,也不用靠砍荆棘来保命。可现在,那些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天快亮的时候,守第三拨的李叔忽然喊了一声:“快看!那边好像有光!”
大家都被惊醒了,顺着李叔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像是火光,又像是晨光。
“是淮河吗?”有人急切地问。
刘光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好说,再走一天看看。”
但大家的心里都燃起了一点希望。走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一点“人”的迹象,离淮河好像真的不远了。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走得更快了。路上遇到了几拨流民,都是往淮河方向去的。从那些流民嘴里,他们知道郭默的人还在汝水渡口设卡,不过幸好他们绕得早,走的小路没遇到。有人还说,过了前面的鬼哭滩,再走半天就能看到淮河了。
“鬼哭滩?”刘明问,“那是什么地方?”
“是个河滩,”一个流民叹了口气,“水急得很,河滩上全是锋利的礁石,好多人都在那儿摔死、划伤了,伤口一感染,没几天就死了——那地方的水声,像哭一样,所以叫鬼哭滩。”
刘明心里一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口——要是在那儿被划伤,感染了可怎么办?
刘光也皱起了眉:“不管怎么样,都得过去。离淮河就差这一步了,不能在这儿停下。”
又走了大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鬼哭滩。
那是一片宽阔的河滩,浑浊的河水从上游冲下来,撞到河滩上的礁石,溅起高高的水花,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确实像有人在哭。河滩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礁石,有的露出水面,有的只露出一点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一看就锋利得能划开皮肉。
“这……这怎么过啊?”小柳看着那些礁石,脸色都白了。
刘光没说话,先找了个相对平缓的地方,想试试水。他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踩进水里——水不深,只到小腿肚,但水底的礁石很滑,他刚走了两步,就差点滑倒。
“小心!”刘明伸手想去拉他,却看到刘光的脚已经被礁石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渗了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水。
“妈的!”刘光骂了一句,赶紧上岸,用破布条把脚缠起来,“这礁石太滑,还尖得很,直接走肯定不行。”
大家都慌了。有人试着往水里走了几步,要么被礁石划伤,要么差点滑倒,没一个能顺利走过去的。
“这可怎么办啊?”一个妇人哭了起来,“都到这儿了,难道要困死在这儿吗?”
“别慌!”刘光喝住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咱们想想办法。”
他召集大家围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能不能找木筏?”有人提议,“用木筏漂过去,就不用踩礁石了。”
“不行,”李叔摇了摇头,“这水太急,木筏会被礁石撞碎的,更危险。”
“那……那咱们找浅滩?绕着走?”
“我刚才看了,周围都是礁石,没什么浅滩。”刘光叹了口气。
大家都沉默了。眼看着淮河就在前面,却被这鬼哭滩挡住了路,谁心里都不好受。刘明看着那些锋利的礁石,忽然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有人用兽皮裹脚防滑防割——他们不是有之前剥的豺狼皮吗?
“哥,”刘明开口,“我听村里老人说,要是走这种有礁石的路,可以用兽皮裹脚,又防滑又能挡着点礁石的尖。咱们不是还有兽皮吗?”
刘光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有,咱们可以把砍下来的树枝铺在礁石上,踩着树枝走,能稳一点!”
大家也都反应过来,瞬间有了精神。“对!用兽皮裹脚!”“铺树枝!”
说干就干。大家把剩下的兽皮都拿出来,撕成小块,每人用兽皮把脚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绑紧。刘光和张强带着几个人,去附近的林子里砍树枝——要找那种又粗又直的,才能承受住人的重量。
砍树枝又是个苦活。大家的手都被树枝的刺划伤了,有的还被虫子咬了,但没人抱怨。李叔则在河滩上找相对平整的路线,用石头做标记,告诉大家该走哪条路。
准备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可以尝试过滩了。刘光走在最前面,脚下踩着铺好的树枝,手里握着刀,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的脚还在流血,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张强跟在他后面,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要是有人差点滑倒,他就用树枝扶一把。
刘明走在中间,他的脚裹着兽皮,踩在树枝上确实稳了不少。但还是很危险——有的树枝不够结实,踩上去会断;有的礁石太滑,就算裹了兽皮,也会差点摔倒。他身边的一个汉子,走了没几步,就因为树枝断了,摔在礁石上,膝盖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瞬间把兽皮染红了。
“快起来!”刘明赶紧把他拉起来,“别停在这儿,越停越危险!”
汉子咬着牙,忍着疼,继续往前走。大家互相搀扶着,没人掉队。小柳走在最后,他的脚小,裹着兽皮有点松,走得很慢,但他没喊一声累,只是紧紧跟着前面的人。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快到对岸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脚步也快了些。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一个重伤的老人,因为体力不支,没踩稳树枝,摔进了水里。水流很急,一下子就把他冲出去老远。
“爹!”老人的儿子大喊一声,想跳进水里去救,却被刘光拉住了。
“别去!水太急,你也会被冲走的!”刘光死死地拽着他,声音都在发颤。
老人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被水流冲得没影了。他的儿子瘫坐在地上,看着河水,发出压抑的哭声。
没人说话。大家都知道,刘光说得对,去救只会多死一个人。可看着同伴就这么没了,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一样疼。
刘光叹了口气,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走吧,你爹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汉子抹了把眼泪,慢慢站起来,跟着大家继续往前走。
终于,所有人都过了鬼哭滩。大家瘫坐在对岸的地上,没人有力气说话。每个人的脚都被兽皮裹得严严实实,有的渗着血,有的磨起了水泡。但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淮河方向,大家的眼里还是有了光。
“快了,”刘光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淮河的方向,“过了这儿,就到淮河了。”
刘明也看着那个方向。他知道,到了淮河,可能还有新的危险——渡口的官军,或者其他的流民。但至少,他们过了鬼哭滩,离“活下去”又近了一步。
他摸了摸手里的双戟,戟身上的血渍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他想起了在山洞里的搏杀,想起了砍荆棘的夜晚,想起了过滩时摔死的老人。这条南奔之路,真的是用命铺出来的。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看到了淮河。宽阔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远处的渡口隐约有人影晃动。
“是淮河!真的是淮河!”有人兴奋地喊了出来。
大家都站了起来,看着那条河,眼里有了泪水。走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终于到了。
但刘光的脸色却没放松。他看着渡口的人影,皱起了眉:“大家小心点,渡口那边不知道是什么人。咱们慢慢走,别惊动他们。”
队伍慢慢向渡口靠近。刘明跟在刘光后面,心里既期待又紧张——到了淮河,他们真的能找到活路吗?
渡口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刘明看清了,那是一群穿着官军衣服的人,手里拿着刀枪,正在检查过往的流民。
“是官军!”李叔低低地说,“不知道会不会为难咱们。”
刘光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环首刀。他知道,这又是一道难关。但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没退路了。
“走,过去看看。”刘光深吸一口气,率先向渡口走去。
刘明和其他人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兵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淮河就在眼前,可他们的南奔之路,并不确定是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