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渡口的夜,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寒。风从河面卷来,带着水汽钻进帐篷的破缝,落在刘明胳膊的旧伤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侧躺着,身下的干草混着泥土,硬得硌人,远处传来的鼾声、伤员压抑的低吟,还有巡逻士兵甲叶碰撞的“叮当”声,像一张密网,把他困在无边的焦虑里。
营地里还飘着“胜利”的余温。白天士兵们举着兵器欢呼的模样、伙房里多添的半勺粟米、校尉脸上难得松开的眉头,都在告诉所有人“咱们打赢了”。可刘明指尖触到腰间的短戟时,却总觉得戟身还沾着桐柏山豺狼的腥气——那点胜利,太轻了,轻得像河边的浮沫,一冲就散。
“只是把石勒的先锋打退了……”他在心里嘀咕,目光透过帐篷的破洞,望向远处跳动的篝火。火光把巡逻兵的影子拉得老长,晃在帐篷布上,竟有些像山里见过的狼影。他记得白天听两个老兵闲聊,说“殿下要把许昌、荥阳的兵调过来,守住淮河一线”,当时没觉得不对,此刻却越想越慌。
许昌、荥阳是中原的门户啊。石勒的主力在北方,要是把那边的兵抽去守淮河,中原怎么办?难道司马越想丢了北方,只守江东?可这么一分兵,两边的兵力都不够——北边挡不住石勒的骑兵,南边要是再来个杜弢那样的流民军,岂不是要被夹在中间打?
刘明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的历史知识像团被水泡过的纸,模糊不清。他知道石勒迟早会打败司马越,可具体是哪年?308?还是310?只记得有个“宁平城之战”,司马越十万主力全没了,那时候西晋就真的完了。他掰着手指头算行程:从河内逃出来,躲乱兵、绕桐柏山、过鬼哭滩,走了两个多月,按时间算,现在该是永嘉元年吧?也就是308年初?
“要是308年……”他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根弦被扯了一下——石勒是不是这年开始南下的?他想不起来具体细节,只觉得胸口发闷,旁边的小柳睡得正沉,嘴角挂着口水,大概是梦到了白天吃的那碗掺了野菜的稀粥;李叔靠在帐篷杆上,呼吸重得像拉风箱,偶尔还咳嗽两声,白天搬运粮草时,他的腰被麻袋压得直不起来。
刘明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要是石勒打过来,这些老弱妇孺怎么办?司马越的兵会护着他们吗?还是会像郭默那样,把他们当“没用的累赘”,要么杀了,要么丢了?他想起在汝水渡口看到的场景,那些被砍倒的流民,还有被拖走的少女,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倦意终于漫上来,带着满心的焦虑,把他拖进了梦乡。
梦里,他回到了高中的历史教室。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课桌上的历史课本上,历史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写着,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上:“同学们,注意永嘉元年,也就是308年,这是西晋灭亡的关键节点!”
刘明坐在课桌前,手里握着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他想喊“老师,司马越现在在淮河,他把许昌的兵调走了”,可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308年,石勒攻克黎阳、白马!”老师敲着黑板上的地图,黎阳和白马的位置被红圈标出来,“黎阳是冀州的门户,白马是兖州的要冲,这两个地方一丢,中原就像没了门!石勒的羯族骑兵,三天就能从黎阳冲到许昌,司马越想在中原和江东两边设防,简直是自取灭亡!”
教室里静悄悄的,刘明的手心全是汗。他看着黑板上的路线,许昌到淮河的距离,骑兵几天就能到,司马越的兵还没站稳脚跟,石勒就该打过来了。
“再看310年,宁平城之战!”老师的声音沉了下来,拿起一本旧书,“司马越带着十万主力想撤回江东,结果被石勒的骑兵圈在宁平城,像赶羊一样杀!最后司马越忧惧而死,尸体被石勒烧了,骨灰都没留下!”
老师走到刘明身边,把书翻开,指着上面的字:“你们看这段,‘流民降者,强壮充军,老弱尽杀之’,这就是石勒对流民的态度!有用的青壮,就编进奴隶军,让他们冲在前面挡箭;老弱妇孺,要么杀了当军粮,要么直接屠了!他屠过邺城、平阳,每次屠城,活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
“军粮……”刘明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老师,那流民怎么活?要是遇到石勒,怎么逃?”
老师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无奈:“逃?能逃的是运气好的,躲进深山的是命硬的,剩下的……要么被裹挟,要么成了‘两脚羊’。那时候的乱世,人命比草还贱。”
“两脚羊……”刘明眼前突然闪过桐柏山那个消失的婴儿,闪过鬼哭滩上被礁石划伤的汉子,那些画面和老师说的“京观”“屠城”叠在一起,让他浑身发冷。突然,黑板上的“石勒”两个字活了过来,变成一张满是獠牙的脸,朝着他扑过来!
“啊!”
刘明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把后背的破麻衣都浸湿了。帐篷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篝火透过破缝,映进一点微弱的光。小柳被他的喊声惊醒,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困意:“明哥儿,咋了?做噩梦了?”
“没……没事。”刘明喘着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全是冷汗。梦里老师的话还在耳边响——308年黎阳白马,310年宁平城,石勒的屠城,司马越的分兵失误。他定了定神,摸出怀里的干粮袋,里面还剩半块糠饼,是刘光给他的。他咬了一口,粗硬的渣子剌得喉咙疼,却让他清醒了不少。
“现在是308年初,永嘉元年……”他在心里确认,“石勒很快就要打黎阳、白马,中原守不住了。司马越把许昌、荥阳的兵调过来守淮河,这是分兵,两边都不够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住。他必须准备后路,不能等石勒打过来,像宁平城那样被圈杀。
刘明悄悄起身,不想吵醒小柳和李叔。走出帐篷,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却觉得脑子更清楚了。营地很静,大部分士兵都睡了,只有几个巡逻的还在走动,篝火的光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沿着帐篷边缘,慢慢走到伙房附近——那里有几个负责守夜的后勤人员,正围着篝火取暖,其中一个是之前一起搬过粮草的老王。
“明哥儿?你咋还没睡?”老王看到他,笑着递过来一块烤红薯,“刚在伙房烤的,还热乎。”
刘明接过红薯,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他坐下,低声问:“王哥,我听人说,殿下要把许昌、荥阳的兵调过来守淮河?”
老王点点头,咬了一口红薯:“是啊,校尉说的,要构建什么‘中原-江东’防线,不让石勒的人过来。咋了,你问这干啥?”
“那许昌、荥阳的兵调走了,中原咋办?”刘明追问,眼睛盯着老王。
老王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这咱就不知道了,殿下自有安排呗。咱们小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别瞎操心。”
刘明没再问,他知道和老王说不通,这些人在乱世里只求安稳,不会想那么远。他得找刘光和李叔,这两个人一个知识多,一个稳重,只有他们能帮他。
天快亮的时候,刘明回到帐篷。李叔已经醒了,正在用一块破布擦那把老弓,弓弦上的断毛又多了几根。刘明把他拉到帐篷角落,压低声音,把梦里的事、自己算的时间线、司马越分兵的问题,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是说……司马越要败?石勒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李叔的手顿了一下,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活了五十多年,见过乱兵,见过土匪,可“十万主力被歼”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刘明点点头,语气很坚定,“现在是永嘉元年,308年初,石勒很快就要打黎阳、白马,中原一丢,他就会往南打。司马越把兵往淮河调,是把鸡蛋放两个篮子里,最后两个篮子都保不住。咱们要是不准备,等石勒来了,就是第二个宁平城。”
李叔沉默了,他看着帐篷里熟睡的小柳,又想起之前死去的栓子叔、张婶,心里也慌了:“那咋办?咱们刚在这儿稳住脚,总不能再逃吧?”
“得逃,但不是现在,是偷偷准备,”刘明说,“咱们得攒粮食,修武器,还要探好路线。李叔你懂打猎,能不能去附近的山林找条隐蔽的路?往南走,避开中原,去豫章或者广州方向,离石勒远一点。”
李叔点点头,他相信刘明——之前刘明认蒲草、认豺,都帮了队伍大忙,这次肯定也不会错。“行,我今天就去。伙房那边的粮食,我每天省半碗,藏在帐篷后面的石缝里,应该没人发现。”
接下来的几天,刘明开始暗中行动。他借着帮伙房记账的机会,偷偷把每天分粮的数量多记一点,比如给伤员分粮时,多拿一小勺粟米,藏在怀里的布口袋里;李叔每天早上都说“去山里找野菜”,其实是去探路,回来的时候,会带回一张用炭笔画的简易地图,上面标着哪条路隐蔽,哪条路有水源。
刘光那边,刘明找了个晚上,在营地后面的小树林里和他碰面。刘光刚训练完,身上全是汗,手里握着那把磨亮的环首刀。刘明把准备后路的事说了出来,刘光一开始皱着眉,不太相信:“咱们刚打赢,石勒怎么会又这么快打过来?”
“那只是先锋”,刘明急了,抓住刘光的胳膊,“石勒的主力还在北方,308年他就要打黎阳白马,中原守不住!司马越分兵是死路,你在军队里没发现吗?粮食不够,士兵们都没精神,校尉每天都在催补给,可朝廷的粮车迟迟不到!”
刘光沉默了,他想起这几天训练时,确实有士兵偷偷抱怨“饭不够吃”,还有两个青壮因为饿肚子晕倒了。他看着刘明,眼神里的怀疑慢慢变成了信任:“你说的是真的?那咱们该怎么准备?”
“哥,你之前立了功,能不能从校尉那里要些废铁?咱们的刀枪都锈了,得磨亮,”刘明说,“还有,队伍里的青壮,你能不能跟他们打个招呼,训练的时候多留点心,别受伤,咱们以后可能要靠他们保护老弱。”
刘光点点头:“行,我去试试。校尉之前夸我训练认真,应该会给我面子。废铁的事,我就说‘训练需要好武器,不然打不好仗’,他应该会给。”
有了刘光的支持,准备工作顺利多了。刘光真的从校尉那里要来了三块废铁,李叔用石头把废铁砸成小块,镶在断了的枪头上;青壮们也知道了要准备后路,训练的时候更认真了,张强还主动提出“晚上我来守夜,你们去运粮食”。
可麻烦还是来了。有一天,李叔在河边磨刀,磨得太亮,被巡逻的校尉看到了。校尉走过来,一脚踩在磨刀石上:“你磨这么亮的刀干嘛?想造反?”
李叔心里一慌,却很快镇定下来:“回军爷,是光哥儿让磨的,训练要用,不然砍不动木桩,拖了队伍后腿就不好了。”
校尉盯着李叔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远处训练的刘光,没再追问,只是丢下一句“别耍花样”,就走了。李叔吓出一身冷汗,回来跟刘明说:“得加快速度,校尉已经怀疑了。”
他们决定把粮食和武器藏在李叔找到的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在营地西边的山林里,洞口被藤蔓和杂草盖住,只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能进去,很隐蔽。每天晚上,等巡逻兵换班的时候,刘明、刘光、李叔还有张强,就会借着“去山里打水”的名义,把粮食和武器偷偷运到山洞里。
这天晚上,他们运完最后一袋粮食,坐在山洞里休息。月光从山洞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粟米和磨亮的刀枪上。刘光拿起一把长枪,掂量了一下:“没想到咱们还能攒这么多东西。”
“都是大家省出来的,”刘明说,“等石勒打过来,咱们就带着队伍从这条路走,往南逃,应该能避开他的骑兵。”
李叔看着地图,指着一个标记:“这里有个小溪,水很干净,路上能给大家补水。再往南走,有片竹林,能做竹筏,顺着河走,比走路快。”
小柳也跟着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兴奋地说:“明哥儿,我也能帮忙!我能用这根棍打野兔,给大家加菜!”
刘明笑了,摸了摸小柳的头。山洞里的篝火很暖,映着大家的脸,虽然知道风暴很快就要来,但此刻,他心里却很踏实——他们不是孤军奋战,有彼此,有准备,总能活下去。
回到营地时,天快亮了。巡逻兵已经换了班,新的士兵打着哈欠,在营地门口走动。刘明看着熟睡的帐篷,听着里面的鼾声,心里想:再等几天,等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就告诉大家真相,带着他们逃。
风又吹来了,这次却没那么冷了。刘明摸了摸怀里的短戟,戟身冰凉,却让他觉得有了底气。他知道,石勒迟早会来,司马越的败亡是注定的,但他们的路,还能自己选。
活下去,一定要带着大家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