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平静,像一层薄冰,终究被羯胡铁蹄踏得粉碎。
石勒的大军,终于以泰山压顶之势,再度南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的先锋,而是真正的雷霆万钧。烽火在一个又一个哨垒燃起,狼烟直冲云霄,却仿佛赶不上败兵溃退的速度。
坏消息像瘟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
“挡不住了!根本挡不住!”
“黎阳丢了!白马也丢了!骑兵!全是骑兵!一眼望不到头!”
“快跑啊!往南跑!”
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司马越麾下的正规军尚且节节败退,更何况渡口营地这些刚刚被收编、训练不足、装备窳劣的流民壮丁?
命令在极度混乱中下达,冷酷而简单:所有能动弹的男丁,无论老少,即刻拿起武器,前往北面缓坡结阵,迟滞敌军骑兵冲击,为大军主力重新布防争取时间!
这就是炮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刘明抓起那双已被磨得泛起冷光的短戟,手心全是冷汗。李叔死死拉住他,嘴唇哆嗦着:“明哥,别去!那是送死啊!咱们从山里带来的东西都藏好了,趁乱从西边小路走!现在就走!”
小柳也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明哥儿别去!光哥还没回来!你别去!”
刘明看着他们,看着周围如同无头苍蝇般哭喊奔跑的人群,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攫住了他。挣扎求生数百里,到头来,还是要被所谓的“自己人”推出去送死!
但他不能走。哥哥刘光还在前面!他是正规军,肯定被顶在最前面!
“李叔,带小柳和大家先去山洞!沿着你探的路走!如果我……如果我回不来,你们自己走!”刘明猛地挣脱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得去找我哥!”
他不顾李叔的呼喊和小柳的哭嚎,逆着溃逃的人流,疯狂地向北面炮灰阵地的方向冲去。耳边是呼啸的箭矢、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垂死者的哀嚎,还有军官声嘶力竭却苍白无力的呵斥:“顶住!擅自后退者斩!”
所谓的“阵地”,根本就是一个笑话。一群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皮甲甚至布衣的流民,手里拿着锈蚀的刀枪、草叉、甚至木棍,被强行驱赶到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坡上。面对的是如墙而进、甲胄鲜明、人马皆披重甲的羯胡铁骑!
骑兵还未冲到近前,密集的箭雨已然如同飞蝗般落下!
“举盾!举盾!”有老兵绝望地嘶吼。
可哪里有什么像样的盾?薄木皮盾甚至藤牌在强劲的箭矢面前如同纸糊,瞬间就被洞穿。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中箭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刘明矮着身子,在混乱的人群中拼命寻找,双戟格开几支射偏的流矢,震得他虎口发麻。
“哥!刘光!哥——!”他的呼喊被淹没在战争的喧嚣中。
羯胡骑兵的第一波冲锋到了!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猛地撞进了流民单薄的阵列!
那不是战斗,是屠杀!
高速冲击的战马轻易地将人体撞飞、踩碎!雪亮的马刀和长矛借着马势,轻描淡写地收割着生命。流民们惊恐的呐喊和徒劳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悲凉。阵型瞬间就被撕得七零八落。
刘明眼睛都红了,他看到张强挥舞着那柄鬼头刀,嚎叫着砍向一匹战马的马腿,马匹悲鸣着倒下,上面的骑兵刚落地,就被旁边几个流民乱刀砍死。但下一刻,更多的骑兵冲来,刀光闪过,张强硕大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上了半空,无头的尸体兀自站立了片刻,才喷涌着鲜血倒下。
“强哥!”刘明发出一声悲鸣。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独臂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他,穿着一件极不合身、沾满血污的札甲,仅存的右手紧握着一把环首刀,正死死护着一个吓瘫在地的年轻流民。他的动作依旧凶悍,刀法凌厉,格挡、劈砍,竟暂时逼退了一名试图冲过来收割的胡骑。但那踉跄的步伐,那空荡荡、随风飘荡的左边袖管……还有脸部的爪痕
刘光!是哥哥刘光!
他还活着!但他的左臂呢?!什么时候没的?!是在之前的前线战斗中吗?他为什么没告诉自己?!
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明胸口!
就在这时,一名胡人骑兵注意到了这个顽强的独臂晋兵,狞笑着摘下骑弓,搭上一支重箭,弓弦拉满,瞄准了刘光的后背!距离太近了,根本无从躲避!
“哥——!小心!”刘明目眦欲裂,所有的理智、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的、野兽般的狂暴所取代!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和速度,仿佛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整个人如同疯虎般从斜刺里猛冲过去,完全不顾身后劈来的马刀和前方密集的骑兵群!
世界在他眼中仿佛变慢了。他能看到那胡兵松开弓弦时手指的动作,能看到那支箭簇旋转着、带着死亡的气息射向刘光的后心,能看到刘光似乎察觉到什么,愕然想要回头的侧脸……
“噹——!”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铁交鸣!
刘明竟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左手短戟奋力向外一格,月牙刃精准地磕在了箭杆之上!那支足以洞穿铁甲的重箭被这股巨力猛地带偏,“嗖”的一声擦着刘光的肋下飞过,深深钉进泥地里,尾羽兀自剧烈颤抖!
巨大的冲击力通过戟身传来,刘明整条左臂瞬间酸麻刺痛,几乎失去知觉,整个人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刘光猛地回头,看到了满脸狰狞、气喘如牛、挡在他身后的弟弟。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震惊、狂喜、恐惧、绝望……万般情绪,皆在刹那。
“明弟?!你……”刘光的声音沙哑破裂。
但此刻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名射箭的胡兵一愣,似乎没想到必杀的一箭竟被挡开,随即暴怒,扔下骑弓,抄起一柄长柄狼牙棒,催马便向两人冲来!而周围,更多的胡骑注意到了这两个硬骨头,开始围拢过来。
乌泱泱的骑兵,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沉重的马蹄声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每个人绝望的心房。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刚才刘明救兄的那一下爆发,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和运气,此刻被无数充满杀意的目光锁定,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泰山压顶般的恐惧和无力。
完了……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刘明握紧双戟,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和刘光背靠背站着,能感受到哥哥同样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肌肉。
“怕吗?”刘光嘶哑地问,仅存的右手将环首刀握得更紧。
“怕……”刘明老实回答,牙齿都在打颤,“但跟你死在一块,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刘光似乎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变成了一声痛苦的吸气:“傻小子……”
就在胡骑即将发动围攻,将两人彻底碾碎之际——
战场侧翼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一支装备相对精良、打着晋军旗号的生力军,如同锐利的尖刀,猛地插入了胡骑的侧翼!
为首一将,身高八尺,面目狰狞,带着几分暴戾之气,手持一杆大刀,舞动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他勇悍得不像话,根本不在乎什么阵型章法,只是疯狂地突进、劈砍!大刀过处,人仰马翻,胡骑竟被他一人一马冲得阵脚大乱!
“何将军来了!是何青将军的援军!”绝境中的晋军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何青?晋的历史上应该没这号人啊。
来不及多想,此刻,他就是救星!
何青带来的这支生力军战斗力明显强于普通晋军,更重要的是他们出现的时机和位置恰到好处,正好打在胡骑攻势已疲、队形略显散乱的侧肋。石勒的骑兵虽然精锐,但久战之下也已力疲,骤然遭此猛击,阵型开始混乱,攻势为之一滞。
“杀!给老子杀光这些胡狗!”何青的咆哮声甚至压过了战场的喧嚣,他如同战神附体,左劈右砍,所向披靡,硬生生率领部下将胡骑的冲锋势头打了回去!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原本即将崩溃的晋军防线,因为这支援军的到来,竟然奇迹般地稳住了,甚至发起了反扑。残存的流民炮灰们瘫倒在地,大多已经精神崩溃,或者带伤等死。
刘明和刘光互相搀扶着,躲到一堆尸体后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何青率军追杀溃退的胡骑,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得……得救了?”刘明犹自不敢相信,浑身都在发抖。
刘光捂着肋下被箭矢划开的伤口,脸色苍白,点了点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何青彪悍的背影:“……没想到司马越麾下居然还有如此勇将……”
大战暂时平息,留下满目疮痍和遍地的尸骸。夕阳如血,将整个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色。
晋军士兵开始打扫战场,收敛己方尸体,补刀未死的胡兵。气氛依旧紧张,但已无之前的杀伐之声。
刘明正想帮刘光包扎伤口,却看见何青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骂骂咧咧地朝着中军大旗的方向走去,那里正是东海王司马越的所在。他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对刘光低声道:“哥,你在这等着,我……我去看看。”
他鬼使神差地,借着残破的辎重车和帐篷的掩护,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中军大帐。帐帘并未完全放下,里面灯火通明,何青的粗哑嗓音毫无顾忌地传了出来,充满了不耐烦和暴戾:“……司马越!看看你干了什么,老子真他妈想不通!收拢这些流民有屁用!你看看今天这场面!一触即溃!废物!全是废物!除了浪费粮食,就是扰乱军心!”
刘明的心猛地一紧,屏住呼吸,悄悄伏在一辆破损的粮车后面,竖起了耳朵。
只听帐内传来司马越的声音,相比苟晞的粗野,显得温和许多:“青弟,稍安勿躁。今日若无这些流民在前抵挡片刻,我军主力焉能及时重整阵型?他们……亦是有功的。”
“有功?有个屁功!”何青的声音猛地拔高,充满了讥讽和残忍,“要我说,不如干脆点!挑那些强壮点的,充入辅兵营,剩下的老弱病残,留着干什么?浪费米粮!不如直接……哼哼!”
他冷笑两声,那笑声中的意味让帐外的刘明不寒而栗
“做成军粮,还能给老子的儿郎们加餐!省得运粮!你看今天在战场上,他们有个屁用!看见蛮子的骑兵就尿裤子,畏畏缩缩,完全不敢向前!留着就是祸害!”
军粮?!两个字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刘明脑海!他猛地想起那个作者的话,想起刘光曾经的骂骂咧咧,想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易子而食,两脚羊……这些高高在上的将军,竟然真的能如此平静地讨论这种事情?!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没吐出来。
帐内的司马越沉默了片刻,声音依旧平稳,却压低了少许,带着一丝冷意:“何青!慎言!此话岂能乱说?民心!收拢流民,是做给南人看的!是收民心!若无这点样子,江东士族如何能真心归附?”“江东的士族本来就不信任我,我要是杀了流民,他们更会觉得我残暴,到时候谁还会支持我?”你我如今根基未稳,不可自毁长城
“民心?我去他妈的民心!”何青似乎更加暴躁了,声音震得帐布都在抖动,“司马越!你他妈是不是在中原跟那些王爷勾心斗角把脑子斗傻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乱世!是刀把子说话的时候!石勒的骑兵会跟你讲民心?杜弢那帮流寇会跟你讲民心?”
他几乎是咆哮着:“武力!只有绝对的武力才是一切!杀光所有不服的!抢光所有能吃的!才能站稳脚跟!成就霸业。你现在收拢这些废物,除了拖慢行军速度,消耗粮食,还能干什么?等你被石勒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你看你的‘民心’能不能当饭吃!能不能替你挡箭!”
“你……!”司马越的声音也带上了怒意,但似乎强忍着,“你我之争容后再议!眼下大敌当前,岂能自乱阵脚?此事休要再提!出去!”
帐内传来何青重重的一声冷哼,以及甲叶碰撞的哗啦声,显然是不欢而散。
脚步声向着帐外走来。
刘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回粮车最深的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何青龙行虎步地走出大帐,脸上余怒未消,骂了一句“晦气”,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直到马蹄声远去,刘明才瘫软在冰冷的土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帐内司马越和苟晞的争吵,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盘踞在他的心里。
原来……他们这些流民,在这些大人物眼里,真的和牲畜无异。有用时是拖延时间的炮灰,无用时就是浪费粮食的废物,甚至可以是……“军粮”!
司马越的“仁慈”,不过是收买人心、稳固统治的工具!而何青的残暴,才是这个乱世最赤裸裸的真相!
一种比面对石勒铁骑时更深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之前所有的庆幸、所有的安稳错觉,在这一刻被彻底撕得粉碎!
这里根本不是避难所,而是另一个更加精致的屠宰场!
他失魂落魄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可怕的对话。
回到刘光身边时,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明弟,你怎么了?受伤了?”刘光挣扎着想要起来,关切地问。
刘明看着哥哥苍白而关切的脸,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想到他们刚刚差点一起死在胡骑刀下,而救下他们的人,却在盘算着如何将他们这些“废物”做成军粮……
巨大的悲愤和恶心涌上心头,他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无尽的寒意。
“没……没事……”他喘着气,声音嘶哑,抓住刘光的胳膊,“哥,我们得走!必须马上走!这里……比石勒那里更可怕!”
他必须立刻找到李叔和小柳,必须马上离开这个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