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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路

梦醒逢乱世

冷汗依旧黏腻地贴在背上,帐外偷听到的对话,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下舔舐着刘明的神经。

必须走!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司马越和何青,无论谁占了上风,他们这些“无用”流民的命运都已注定——不是被消耗在下一场战斗里,就是变成那可怕话语中轻描淡写的“军粮”。

回到暂时安置伤兵的破烂帐篷区,李叔和小柳立刻迎了上来。看到刘光空荡荡的袖管和深可见骨的伤口,小柳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李叔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翻找能用的布条和之前藏下的、仅剩的一点伤药。

“哥,你忍着点。”刘明的声音沙哑,帮着李叔一起给刘光清洗、包扎。盐水淋在翻卷的皮肉上,刘光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硬是一声没吭,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了他的极度痛苦。

“光哥……你的手……”小柳哭得喘不上气。

“没事……丢了一只,还有一只……能握刀就行……”刘光从牙缝里挤出话,试图安慰孩子,但那苍白的面容和虚弱的语气毫无说服力。

简单处理完伤口,刘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断臂重伤但勇悍依旧的哥哥,经验丰富、沉稳老练的李叔,瘦弱但眼神里全是依赖的小柳。他压低声音,将方才在中军帐外听到的、那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连刘光的呼吸都似乎停滞了。

李叔的脸瞬间变得灰败,拿着药瓶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瓶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的响动,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小柳则完全吓傻了,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拖出去宰杀。

“……军…军粮?”李叔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飘忽得如同鬼魅,“他们…他们真敢…真能……”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刘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在他们眼里,我们和山里的豺狼、和那些待宰的牲畜没有任何区别!有用时是堵枪眼的肉盾,没用时就是浪费米粮的废物!甚至……连废物都不如!”

刘光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冰冷和决绝。“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目标明确,立刻逃亡。但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带谁走?

“我去通知大家!咱们一起走!”小柳爬起来就要往外冲。

“站住!”刘明猛地低喝,一把拉住了他。

小柳愕然回头。

刘明脸色难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何尝不想带上所有人?那些一起从河内逃出来,历经淯水、桐柏山、鬼哭滩,好不容易活到现在的乡亲……但是,不能。

“不能通知所有人。”刘明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划过喉咙,“人一多,目标太大,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消失。一旦被发现,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司马越和何青正愁没借口清理‘废物’,我们集体逃亡,正好给了他们动刀的由头!”

他看着帐篷外影影绰绰、茫然不知大难临头的流民们,心如刀绞,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我们……只能带上最核心的、必须的人。”

核心成员是谁?不言而喻。

刘光,必须带。他是最强的战力,是精神支柱,哪怕只剩一臂,他的经验和勇悍也是队伍生存的保障。

李叔,必须带。他是最好的猎手和侦察兵,认路、寻找水源和食物、布置陷阱规避危险,离不开他。

那么……小柳呢?

刘明的目光落在那个瘦小、还在发抖的孩子身上。带上他,意味着多一张嘴,多一个需要保护的负担。他跑得不快,体力也差,遇到危险很可能成为拖累,极大增加全员暴露和死亡的风险。

理性冰冷地告诉他:最优解是放弃。乱世之中,仁慈往往是取死之道。

小柳似乎也从刘明的眼神里读出了那份艰难的权衡,小脸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泪水无声地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

刘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戟那冰冷而复杂的戟身。月牙刃的弧线,倒钩的尖锐……他的目光猛地定格。这对短戟……若不是当时小柳怯懦害怕,主动用他找到的那一柄换走了刘光的旧柴刀,他刘明怎么可能凑齐这一对兵器?又怎么可能在之前的血战中,侥幸格开那支射向哥哥的夺命箭?

这双戟,是因小柳才到了他手里,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有用”甚至“救命”的作用。

“妈的……”刘明低声咒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世道,还是在骂自己。他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斩断那些无用的纠结。

“收拾东西!只带最重要的!干粮、水、武器!小柳,你跟紧我,要是掉队,没人回头救你!”他的语气凶狠,却让小柳拼命地点头。

李叔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行动起来。

刘光看着弟弟,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欣慰。他挣扎着想站起:“我去弄点趁手的家伙……”

“你老实待着!”刘明一把将他按回草铺上,“现在你不是先锋了,是伤员!保存体力,路上还得你指方向!”

决定已下,不容更改。四人开始 高效地准备。他们取出之前偷偷藏下的、混合着糠麸和少量粟米的干粮袋,用皮囊灌满清水。李叔将老弓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几支箭矢的尾羽整理好。刘明将双戟在磨石上飞快地蹭了几下。小柳则机灵地将所有东西分成四个小包裹,尽量平均分量。

接下来几天,战场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石勒的骑兵似乎也在舔舐伤口,并未立刻发动新一轮攻势。晋军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下一次风暴来临的死寂。这给了刘明宝贵的准备时间。

他借着帮后勤搬运伤员、清点物资的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营地布局、巡逻队的换班规律、岗哨的位置以及防御最薄弱的地带。李叔则以“寻找草药”为名,多次往返于营地与藏匿物资的山洞之间,进一步确认并优化他之前探好的西行小路。

夜幕降临,刘明躺在坚硬的草铺上,眼睛盯着帐篷顶的破洞,思绪却飞向了更远的地方——逃出去之后,去哪里?

向南?深入江东腹地,豫章、乃至广州?听起来很美好,远离中原主战场,似乎可以实现最初“找块地种”的梦想。但……太远了。路途漫漫,要穿越整个江东,其间有多少饥荒、土匪、割据的小军阀?他们这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队伍,能撑到那里吗?就算到了,南方士族和本地人极度排斥他们这些北方来的“伧子”(流民),真的能接纳他们,给他们地种吗?恐怕更大的可能是被驱赶、被盘剥,甚至被当成奴隶贩卖。不行,这条路不确定性太大,希望渺茫得像天上的浮云。

向西?投奔那些听起来名头不小的刺史?比如江州的华轶,或者荆州的周顗?如果能被接纳,确实可能得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庇护所。但是……华轶后来好像是因为不服从司马睿而被杀了吧?周顗是个名士,但晋朝名士大多清谈有余而实干不足。投奔他们,等于一脚踏进晋室内部更复杂的政治漩涡里。他们这群来历不明、如同丧家之犬的流民,凭什么获得对方的信任和重用?最大的可能依旧是被当作可以消耗的卒子,派去对抗杜弢或者其他势力。不过是换一个主子当炮灰,本质并未改变。而且向西要渡过天堑长江,对他们来说难如登天。

两条路似乎都通往绝望。难道刚出狼窝,又要入虎穴?甚至可能还不如待在司马越这里?至少……暂时还能苟延残喘……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刘明狠狠掐灭。他想起了苟晞那充满血腥味的话语,想起了司马越那虚伪的平静。留在这里,没有未来,只有被定义好的、屈辱的死亡。

绝望如同冰水般蔓延。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压力击垮时,一个成语,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猛地闪过他的脑海——陶侃搬砖!

对了!陶侃!陶士行!

就是那个“陶侃”、治军严明、爱惜物力、最终成为东晋擎天巨柱的名将!刘明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他拼命回忆着关于陶侃的一切信息。现在是什么时候?永嘉元年,308年!对了!这个时候,陶侃应该在鄱阳!他被任命为扬武将军,主要负责的任务就是平定在荆湘地区肆虐的流民军首领杜弢!

鄱阳郡(今江西波阳)!地理位置吻合!从他们所在的淮河司马越大营向南偏西方向逃亡,最有可能进入的就是陶侃的防区!

更重要的是陶侃这个人!他不是司马越、苟晞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贵族官僚,也不是华轶、周顗那种可能更注重清誉或政治站队的名士。陶侃出身寒门,是凭实实在在的军功和能力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以勤奋、务实、治军严明、知人善任而著称!他的军队纪律虽严,但赏罚分明,绝不会肆意屠戮士卒,更不可能有“军粮”这种骇人听闻的勾当!

而且,陶侃现在正在和杜弢打仗,他急需能打仗的兵源!刘光,虽然断了一臂,但那是为了掩护同伴、血战胡骑而失的!他这样的战斗经验和勇悍意志,绝对是陶侃这种务实将领所看重的!李叔的箭术和野外生存能力也是极有价值的补充!甚至自己,好歹识文断字(穿越者的历史知识姑且算上),或许也能有点用处?

投奔陶侃,不是去乞求怜悯,而是去展现价值,换取一个相对公平的、凭本事和军功吃饭的机会!虽然同样要打仗,同样有危险,但至少,是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作为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废物”!

这个念头让刘明激动得几乎要战栗起来。希望,如同巨石下顽强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指向了一条清晰且相对可行的道路!

“就去鄱阳!投陶侃!”刘明猛地坐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但对上刘光、李叔疑惑的目光时,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陶侃?可是那个……以前平定张昌之乱的陶士行?”刘光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微微皱眉,“听说治军极严啊……”

“严才好!”刘明打断他,语气急促却充满说服力,“治军严,说明他珍惜兵力,不会像苟晞那样把我们随意填进沟壑!他赏罚分明,只要立下功劳,就能得到应得的!他现在正在鄱阳打杜弢,急需能打仗的老兵!哥,你这样的,在他那里绝对能得到重用!李叔的箭术也能派上大用场!我们不是去逃难,是去投军!是去找一个能让我们凭本事活下去的地方!”

刘光和李叔对视一眼,刘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思维的另一扇门。是啊,如果注定要活在刀口上,为什么不找一个相对靠谱的持刀人?

“鄱阳……我知道那个方向。”李叔沉吟道,眼中开始闪烁规划路线的光芒,“从这儿往西南走,避开汝阴、寿春这些大城,绕道安丰、雩娄那边的大别山余脉,虽然难走点,但能避开大部分官兵和胡骑。穿过山区,就能逼近长江支流,想办法找船或者绕到渡口,过了江,离鄱阳就不远了。”

路线和目标都已清晰。剩下的,就是执行。

又耐心等待了两天,刘光的伤势稍微稳定,不再大量渗血。一个没有月亮的后半夜,营地里除了巡逻队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的呻吟,万籁俱寂。

刘明四人悄无声息地溜出帐篷,像幽灵般融入浓重的夜色。他们穿着深色的破烂衣物,脸上涂抹着泥灰,背着小小的行囊,武器紧握在手。

凭借多日观察摸清的规律,他们巧妙地避开了两拨巡逻队,利用一堆废弃的辎重作为掩护,接近了营地西侧防御相对松懈的区域。这里栅栏有几处因之前战斗而破损,尚未完全修复。

李叔如同经验丰富的老猎豹,率先无声无息地钻了出去,在外界黑暗中小心地探查了片刻,然后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虫鸣。

刘明深吸一口气,先用力将小柳托举过破损的栅栏,李叔在外面接应。然后他搀扶着刘光,小心翼翼地从中钻过。刘光咬紧牙关,额头冷汗涔涔,但硬是没发出一丝声音。

当双脚终于踏在营地外冰冷而自由的土地上时,四人都有片刻的恍惚。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零星、如同巨兽匍匐般的军营,那里有短暂的安稳,也有注定的毁灭。

没有时间感慨。李叔一打手势,四人立刻弯下腰,沿着他早已探明的那条长满灌木和荒草的小径,迅速向西南方向的黑暗深处潜去。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淮水的潮气和大别山方向山林特有的气息。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这一次,他们的脚步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明确。

鄱阳。陶侃。

那是黑暗乱世中,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他们必须抓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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