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司马越大营的第四天,刘明四人已彻底没入大别山苍茫的青色之中。
身后的淮北平原,连同那座弥漫着血腥与阴谋的军营,仿佛已被层层山峦吞噬,只留下耳边呼啸的山风与脚下似乎永无尽头的崎岖小路。
李叔走在最前,他仿佛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山林间讨生活的老猎户,眼神锐利,脚步轻捷,每一次停顿、每一次俯身察看地面或草木,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他手中那杆镶了铁头的长枪,此刻更多是作为探路的拐杖,精准地拨开挡路的荆棘和可能暗藏蛇虫的深草。
“跟着我的脚印走,一步别差。”他头也不回地低声嘱咐,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山里,看着安静,一脚踩空掉进猎户藏的陷坑里,或者惊了冬眠的熊瞎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明紧随其后,一手紧握短戟,另一只手则时刻准备搀扶身边的刘光。刘光的脸色依旧苍白,断臂处的伤口在连续跋涉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仅存的右手拄着一根削尖的硬木棍,努力跟上队伍的速度。小柳坠在最后,气喘吁吁,小脸涨得通红,却死死咬着牙,瞪大了眼睛盯着前面人的背影,生怕被落下一步。
正如李叔所料,安丰、雩娄一带的晋军驻防果然稀疏得近乎象征性。他们曾远远望见一座荒废的烽燧台,石砌的台基上长满了枯草,不见半点人烟。也曾在一处山谷溪流边,发现过几个应该是晋军哨探留下的、早已冰冷多时的简陋火塘灰烬。李叔仔细检查了那些灰烬和周围模糊的脚印。
“至少是三五天前的人了。”他搓着手指上的灰烬判断道,“看来司马越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这深山的防务,基本等于放弃了。”
这给了他们一丝喘息之机,但无人敢放松。李叔选择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踩出的痕迹,或在陡峭山壁上勉强可供攀援的缝隙。他们昼伏夜出,尽量利用夜色和浓密林木的掩护。干粮吃得极其节省,配合着李叔沿途设置的简易陷阱偶尔捕获的山鸡野兔,以及刘明辨认出的可食用的块茎和野果,勉强维持着体力。
水源是另一个挑战。山涧溪流看似清澈,李叔却坚持要将水烧开再喝。“别看这山清水秀,上游指不定泡着什么死物,喝了拉肚子,在这荒山野岭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冒险在正午时分找到一处隐蔽背风的山坳,用燧石点燃枯枝,用小瓦罐小心翼翼地烧水、烤熟食物,确保不留任何烟迹火星后才迅速离开。
第五日黄昏,他们抵达了李叔地图上标记的第一个关键节点——一处极其狭窄的峡谷隘口。两侧石壁如刀削斧劈,高耸入云,投下巨大的阴影,峡谷深处光线晦暗,最窄处果真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阴冷的风从深处倒灌出来,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就是这儿了。”李叔面色凝重,示意大家停下,隐藏在一堆乱石后面,“这地方,太适合打埋伏。谁也不知道对面藏着什么。”
四人屏息凝神,仔细观察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峡谷完全被黑暗吞没,除了风声和水滴从岩壁渗落的滴答声,再无任何异响。
“不能再等了,必须趁夜过去。”刘光低声道,他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拖得越久,体力消耗越大。
李叔点点头:“我打头,刘明断后。光哥儿你走中间,小柳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别出声,只管往前冲!”
四人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依次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狭窄的通道。石壁冰冷而潮湿,摩擦着他们的肩膀。脚下是湿滑的卵石和深不见底的缝隙。每一步都踩得心惊胆战。小柳紧张得几乎窒息,死死抓着前面李叔的衣角。刘明则不断回头,双戟倒握,警惕着身后的黑暗。
所幸,预想中的埋伏并未出现。这条死亡峡谷,此刻仿佛真的只是一条沉默的自然奇观。约莫一炷香后,前方透来微光,隐约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们成功穿过了隘口!
然而,还不等他们喘口气,李叔突然猛地蹲下身,打了个极度危险的手势!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史河支流浅滩旁,竟然闪烁着几点篝火!影影绰绰有七八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旁边散乱地扔着些行李包裹,几把样式不一的刀剑随意插在地上。看穿着打扮,绝非官兵,倒像是一伙……流民?或者,更可能是溃散的散兵游勇乃至土匪!
这些人显然也发现了这条隐秘的峡谷通道,并选择了在此歇脚!
“退回去!”刘光当机立断,低喝道。
但已经晚了。对方其中一人恰好起身到河边打水,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从峡谷阴影中钻出的他们四人!
“谁?!”那汉子发出一声惊疑的喝问,顺手就抄起了放在手边的砍刀。
篝火旁的其他几人瞬间被惊动,纷纷抓起武器,警惕地望了过来。双方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境下,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骤然对峙!
对方人数占优,且看起来并非善类。刘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戟。刘光仅存的右手也缓缓握住了环首刀的刀柄。李叔悄无声息地拉开了老弓,一支箭虚搭在弦上。小柳吓得缩到了刘明身后。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对方人群中一个看似头领的壮汉眯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看到刘光空荡的袖管和几人虽然破烂却明显经历过血战的衣着,脸上的警惕稍稍褪去,反而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讥诮,他扬了扬下巴,声音粗嘎:
“喂!那边的几个!也是从司马越大营逃出来的倒霉蛋?”
刘光心中一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冷冷地回视对方。
那头领见他们不答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嗤笑一声:“妈的,司马越和何青那两个老王八蛋,就没把咱们当人看!仗打输了就让咱们填坑,赢了也没半点好处!老子不伺候了!”
他这话似乎引起了同伴的共鸣,几人纷纷低声咒骂起来。
刘光心中稍定,看来这伙人确实是逃兵,目的和他们一样,只是偶然在此相遇。他缓缓松开刀柄,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同道中人,行个方便。我们这就离开,互不打扰。”
那头领目光在刘明手中的双戟和李叔的弓上扫过,又看了看他们虽然干瘪却显然有些存货的行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算你们运气好,老子今天不想见血。滚吧!别碍着老子睡觉!”
刘光不再多言,对李叔使了个眼色。四人保持着高度警惕,缓缓横向移动,绕了一个大圈,远远地避开了那处浅滩和篝火,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点光亮,听不到那边的声音,才敢停下来,个个都是一身冷汗。
“好险……”小柳拍着胸口,后怕不已。
“这世道,谁都不能信。”刘光喘着气,伤口因为刚才的紧张而阵阵抽痛,“加快速度,离他们远点!”
有了这次教训,他们更加小心。又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终于抵达了李叔地图上标记的史河上游一处理想的渡河点。这里河道相对宽阔,但水流平缓,河心有沙洲,两岸林木茂密,极为隐蔽。
制作木筏的材料随处可见。李叔和刘明用砍刀和短戟砍伐韧性极好的藤条和粗细适中的树干,刘光在一旁用单手和牙齿配合着捆绑,小柳则负责搜集更多的藤条和放哨。
很快,一个足够承载四人且相当稳固的木筏便扎好了。他们选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下水,李叔和刘明用削尖的长杆撑筏,木筏平稳地滑向对岸。
冰冷的河水偶尔溅到身上,激得人一哆嗦。对岸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清晰。当木筏终于撞上南岸的淤泥,四人踏上坚实的土地时,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第一阶段,大别山隐蔽行军,完成了。
他们成功绕开了所有重镇,穿越了复杂山区,渡过了第一道天堑。
此刻,他们正站在大别山南麓,而长江对岸,就是他们希望的所在——陶侃的防区。
四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绵延、如同巨大屏障的苍茫山峦,那里埋葬了无数的危险,也见证了他们的挣扎与幸运。
又走了不知多久, 隐约能听到水流声。
“那是史河的支流,”李叔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顺着河走,就能找到浅滩。”
又走了大半天,一条浑浊的河流出现在眼前,河面不算宽,水流却急。李叔沿着河岸走了一段,终于找到一处浅滩,河水只到膝盖,河底是坚实的鹅卵石,没有淤泥。
“就在这儿渡,”李叔从背包里掏出几张鞣制好的羊皮,“之前在营地里偷偷做的,吹满气能当筏子,小柳轻,先跟我走,你们俩随后。”他将羊皮吹满气,用藤蔓捆扎成束,让小柳趴在上面,自己则推着羊皮筏,慢慢走进河里。
河水冰凉刺骨,刘明扶着刘光走进河里时,刘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断臂处的伤口似乎又疼了几分。两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踩着鹅卵石向前,水流冲击着腿肚,好几次差点站不稳。
好不容易过了河,四人瘫坐在河岸的草地上,浑身湿透,却不敢久歇。李叔生火烘干衣服,刘明则把剩下的干粮分给大家,补充体力——接下来,他们要面对最危险的一关:渡长江。
沿史河南下的路比想象中难走,河岸两侧偶尔能看到晋军的哨卡,四人只能昼伏夜出,白天躲在芦苇丛或废弃的渔船里,晚上借着月色赶路。走了约莫五天,终于到了史河与长江交汇处,远处的寻阳城灯火点点,江面上不时有晋军的巡逻船驶过,船头的火把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红光。
“前面就是黄梅小池口,”李叔指着江对岸一片茂密的芦苇荡,“白天藏在那边,等晚上巡逻船少了再渡。”
四人趁着夜色,钻进北岸的芦苇丛里。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密密麻麻的,正好能遮住身形。白天,他们趴在芦苇丛里,屏住呼吸,看着晋军的巡逻船每隔两小时就会驶过一次,船上的士兵高声吆喝着,警惕地扫视着江面。
“羊皮筏不够用,得再做几个。”刘明看着江面上的巡逻船,低声说。李叔点点头,从背包里掏出备用的兽皮,又找了些芦苇杆,和刘明一起扎制简易的筏子。刘光则靠在芦苇丛里,擦拭着环首刀,目光警惕地盯着远处的哨卡。小柳坐在一旁,帮着整理藤蔓,小手冻得通红,却依旧专注。
终于等到深夜,江面上的巡逻船渐渐少了。李叔竖起耳朵听了听,说:“现在走,巡逻船刚过去,下一次要等两小时。”
四人推着羊皮筏,悄悄走进江里。江水比史河宽得多,也深得多,夜色里,只能看到远处寻阳城的灯火,和偶尔划过江面的巡逻船火把。刘明和李叔各推一个筏子,刘光坐在筏子上,用仅剩的右手握着刀,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小柳紧紧抓着筏子的藤蔓,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出声。
江风很大,吹得筏子有些摇晃。就在四人快要靠近南岸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是晋军的斥候!李叔脸色一变,低喝:“快!划快点!”
刘明用尽全身力气,推着筏子向岸边冲去。马蹄声越来越近,岸边的芦苇丛里,突然亮起几支火把,紧接着,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
是陶侃的部将!刘明心里一紧,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快地推着筏子靠岸。就在这时,芦苇丛里走出几个士兵,为首一人穿着铠甲,看到他们,却没有立刻动手,反而问道:“你们是从北方来的?要投陶将军?”
李叔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高声说:“正是!我们从司马越大营逃来,打过长乐的羯胡,要投陶将军抗敌!”
为首的士兵看了看四人的装束,又看了看刘光空荡荡的袖管,和刘明腰间的短戟,沉默了片刻,说:“跟我来,彭泽县的守军在前面接应。”
四人松了口气,跟着士兵走进芦苇丛。穿过芦苇荡,远处的彭泽县城墙隐约可见,城门口的火把亮着,几名士兵守在那里。看到他们过来,守城门的校尉迎了上来,问道:“是从北方来投军的流民?”
“是!”刘光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刘光,曾与羯胡血战,愿随陶将军效力!”
“打过胡,总会有些证据在身上吧,给我看看”
刘光伸出仅存的另一只手臂。深长的“刀劈伤” ——皮肉外翻,长条状、边缘不规则的疤痕。
校尉点点头,目光扫过四人,说:“陶将军有令,凡能抗胡者,皆可入营。你们先随我去营中休整,明日再去见将军。”
走进彭泽县城,街道上很安静,偶尔能看到巡逻的士兵。四人跟着校尉来到一处军营,营地里灯火通明,士兵们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天。看到他们进来,不少士兵投来好奇的目光,却没有人上前询问。
“你们先住在这里,”校尉指着一间营房,“明日一早,我会带你们去见陶将军。”
四人走进营房,里面很简陋,只有几张草铺,却干净整洁。刘明看着窗外的军营,听着远处的操练声,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们终于逃出了司马越的魔窟,抵达了陶侃的防区。
刘光坐在草铺上,摸着断臂处的布条,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却很快又变得坚定。李叔靠在墙上,喝了口热水,脸上露出疲惫却安心的笑容。小柳坐在草铺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小声说:“明哥儿,我们安全了吗?”
刘明蹲下身,摸了摸小柳的头,轻声说:“嗯,暂时安全了。以后,我们就能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了。”
夜色渐深,军营里的操练声渐渐平息,只有远处的哨声偶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