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刺得她眼眶发酸,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互助会成立的第五日,后院的阳光斑驳,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洒在姬如月的身上。她手中捏着那块破碎的圣女玉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断口,神情恍惚。
这几天,那个男人的身影总是不由自主地闯入她的视野,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扎在她心上最敏感的地方。
“月姐姐。”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姬如月回过神,是阿香端着一壶新沏的草药茶路过。少女的眼睛清澈如溪,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慧黠。
“你这几天,总盯着凡哥看,又不敢过去说话。”阿香将茶盘放在石桌上,轻声道。
姬如月如遭电击,脸上瞬间罩上一层寒霜,声音也冷了三分:“我只是在想,他把这么多来历不明的废物聚在一起,真能成事?不过是乌合之众的痴人说梦。”
她的话语尖锐,像是在说服阿香,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香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信赖。“或许吧。可是,他们现在都叫他‘凡哥’。”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却像一道重锤,狠狠砸在姬如月的心口。她曾是高高在上的圣女,受万人敬仰,却从未有人用这样亲近、信任的语气称呼过她。
话音未落,一道清越的剑鸣自她肩头响起,灵曦的虚影悄然浮现,剑尖直指她的眉心,带着不加掩饰的锐气。“你嫉妒了。”
灵曦的声音没有温度,“他救了你,教了我剑意,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小石头,给了老吴头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把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可你呢?你除了抱着那块破玉,还剩下什么?你依然把自己当成那个需要人供奉的‘圣女’!”
“我不是!”姬如月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而尖利,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她攥紧了玉珏残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一丝血迹渗出,她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昏暗的地窖里,烛火摇曳。陈凡正俯身在一张长桌前,仔细核对着一沓刚刚汇总上来的贡献令账目。每一笔贡献的来源,每一枚丹药的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一团阴影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凝聚,化作墨影削瘦的身影。“凡哥,新入会的一百二十七人已经初步排查完毕。”墨影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夜枭,“其中有三人来历不明,根底查不到。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其中一个叫‘李四’的,行动坐卧间的习惯,曾是柳家培养的密探。”
陈凡头也未抬,手中的狼毫笔在一本账册上轻轻一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我知道。”
墨影一怔。
“我不仅知道他是柳家的探子,我还知道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城西王家的眼线,另一个是想来摸清我们底细,好待价而沽的独行大盗。”陈凡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我让他们进来,就是为了让柳元昭以为——我们内部,有他的内鬼。”
他从桌案下抽出另一本封面漆黑的册子,翻开一页,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几个名字,李四的名字赫然在列。“一艘船上如果连几个老鼠洞都没有,反而会让人觉得不真实。真正的危险,从来不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钉子,而是那些自以为身份‘干净’,却心怀鬼胎,想借着互助会这艘船谋取私利的人。”
恰在此时,“砰”的一声,地窖的木门被一股大力推开。姬如月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她甚至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墨影,目光死死锁定陈凡,厉声质问:“你为什么不严查那些新加入的成员?万一有人混进来要害你怎么办?你把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的吗!”
她眼中的怒火,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陈凡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他才缓缓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我查了。但信任,不是靠一遍遍的排查建立的。真正的信任,是靠一套制度,一套让所有人都能看到希望、并且背叛的代价远高于忠诚收益的制度。当所有人都愿意去维护这个能让他们活得更好、更有尊严的规矩时,个别人的背叛,也就无足轻重了。”
当夜,互助会所有组长级别以上的人员都被召集到了议事大厅。所有人都以为是要宣布什么备战指令,气氛紧张肃穆。
然而,陈凡站在高台之上,宣布的却是几条全新的规定。
“第一,从即日起,互助会所有账目,包括贡献令收入、丹药符箓支出、物资采买,每月初一,于公告栏张榜公示,人人可查!”
“第二,贡献令不仅是兑换资源的凭证,更是一种资产。它将可以被合法继承、在内部成员间自由转让,甚至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向互助会抵押,换取急需的资源!”
“第三,所有因公受伤的弟兄,疗伤期间的丹药配额,提升至三倍!若不幸牺牲,其直系家属,将由互助会供养十年!”
话音落下,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凡哥威武!”
“天呐!贡献令还能传给后人?”
负责记录的铁笔生激动得满脸通红,手中的笔都在颤抖,嘴里不停念叨着:“载入史册,这必将载入云梦泽散修的史册!”
花婆婆更是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这他娘的才叫规矩!这才叫把我们当人看!”
散修们沸腾了,他们看着陈凡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敬畏,更增添了一种狂热的崇拜。他给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是实实在在、能攥在手里的保障和希望。
姬如月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在中心、从容应对着各种问题的身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战斗时都要耀眼,那是一种源于秩序和人心的力量,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你害怕的不是他变了。”灵曦的虚影再次在她肩头浮现,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尖锐,只有一丝悠远的叹息,“你是怕自己,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子时,万籁俱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陈凡的房中。墨影的身法登峰造极,落地无声,连窗纸都未曾晃动一下。
他此行没有恶意,只是源于一个刺客的本能,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让他看不透的男人。然而,他预想中熟睡的景象并未出现。
陈凡依旧伏在案前,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正用一种特制的墨笔,在一张巨大的兽皮图纸上专注地绘制着什么。
墨影屏住呼吸,悄然靠近,当他看清图纸上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那不是什么阵法图,也不是什么功法秘籍,图纸的正上方,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云梦泽资源分布与散修生存路径优化图》。
图中,山川、河流、沼泽、密林被精细地勾勒出来,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符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每一处隐蔽的药田、洁净的水源、废弃的矿脉、可以临时避难的山洞,甚至连不同区域妖兽的习性、巡逻规律、天地灵气的稀薄浓郁,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震撼的是,图上还画出了数十条红色的线路,旁边写着“紧急逃亡路线”、“资源采集最优路径”等字样,将这些零散的点,串成了一张巨大的生存网络。
这哪里是一个势力首领该画的东西?这分明是一部散修的百科全书,一部活命的宝典!
墨影沉默了良久,胸中翻江倒海。他想起自己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刺客生涯,想起那些死在信息不足和资源匮乏下的同伴。如果早有这样一张图……
最终,他从怀中摸出一把不过三寸长的玄铁匕首,轻轻地放在了桌角。那是他第一次奉命刺杀陈凡时,准备使用的凶器,淬满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放下匕首,便是放下过去。
次日清晨,当陈凡走出房门时,墨影早已在门外等候,他单膝跪地,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凡哥,我愿出任互助会暗卫首领,负责一切情报、刺杀、反渗透事宜。不领贡献令,不计个人功劳,只求……能跟着你,干点人事。”
庭院里,阿香正将一簸箕一簸箕的草药摊开在竹席上晾晒。姬如月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默默蹲下身,帮她将缠在一起的药草一根根分开。
阳光暖暖的,药香清冽。阿香忽然偏过头,看着她,冷不丁地问:“月姐姐,你喜欢凡哥吗?”
姬如月整理药草的手猛地一僵。阿香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是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知道你喜欢。其实,我也喜欢。我们这里,哪个姑娘不喜欢他呢?”她顿了顿,眼神望向不远处,陈凡正在公告栏前,耐心地为一群新来的散修讲解着贡献令的规则。
“可是我后来想明白了,”阿香的声音轻得像风,“他那样的人,不需要别人像花瓶一样护在身后。他需要的,是能和他并肩,一起往前走的人。”
姬如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个被阳光笼罩的身影,看着他周围那些充满希望和信赖的眼神,低声喃喃,像是在回答阿香,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曾经以为,自由就是逃离圣地,斩断过去……现在,我好像才有点明白,真正的自由,是找到一个值得你托付信任的人,和他一起,亲手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屋檐下,灵曦的剑影凝视着院中那本摊开的互助会名册,在铁笔生的名字后面,刚刚新增了“暗卫首领:墨影”四个字。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震撼。“这哪里还是修仙……这分明是,在造人。”
夜色再次降临,互助会所有的账目终于清点完毕,贡献令的发行与回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喧嚣了一整天的总部渐渐安静下来。
陈凡独自坐在灯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将那本厚厚的总账合上,小心地锁入机关暗格,然后重新摊开了那张巨大的兽皮地图。
他的目光不再像白日那般宏大,而是变得无比锐利,如鹰隼般审视着图上的每一个细节。终于,他的手指顺着一条标注为“最优路径”的红色线条缓缓移动,越过药田,绕开妖兽巢穴,最终,停在了一处被他用朱砂圈起来的深邃峡谷之上。
那地方,被他命名为“断龙渊”。他的眉头,在烛火的映照下,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