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捻过那张焦黄的信纸,粗糙的触感如同抚摸着一块烧焦的木炭。
信上的字迹狂放不羁,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与天争锋的偏执。
陈凡的目光从“凝火丹”三个字上移开,落在了那句“别带蠢货,只带脑子”上,这与其说是一句邀请,不如说是一道门槛,一道只为特定之人敞开的考验。
他身侧的烛火轻轻一跳,灵曦的虚影在空气中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她飘至信纸上方,鼻尖微动,那双空灵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灰烬……是赤阳砂独有的气息,产自丹霞谷。”她的话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以赤阳砂为辅料强行提升炉温,试图用蛮力冲破凝火丹的千次温控关隘,写这封信的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炼制凝火丹,难点不在于药材的配比,而在于对火焰的精妙控制。
丹成前需经历上千次细微的温度起伏,每一次变化都对应着一种药力的融合与激发,错一次,满盘皆输,丹毁炉炸。
靠蛮力炼丹,无异于蒙眼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
陈凡没有说话,只是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起,与那张《资源优化图》分开放入怀中。
他知道,这封信不是写给一个普通账房的,而是写给那个能从一堆废弃账目中看出资源流动规律,能将复杂工序拆解为冰冷数据的“脑子”。
三天后,晨雾尚未散尽,落霞谷的入口处,陈凡的身影孤身而立。
他没有惊动工坊的任何人,只在自己的木屋门上留了一张“盘点外账,三日即归”的字条。
越往谷深处走,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便逐渐被一股刺鼻的硝烟与药材烧焦的混合气味所取代。
谷底尽头,一座孤零零的丹房嵌在悬崖峭壁之上,仿佛随时都会坠入深渊。
丹房的墙壁被熏得漆黑,几处破损的豁口用粗糙的木板胡乱钉着,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焦黑的墙体上,用利器刻下的一道道“×”符号,旁边潦草地跟着一行行数字。
“第两百九十九次,火候差三息!该死!”
陈凡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浓重的烟尘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屋内正中,一座巨大的丹炉已经从中断裂,黝黑的炉身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显然是新近才炸毁的。
一个女人正背对着门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对着那座废炉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为什么!药材批次、年份、产地全都对得上,火候控制也分毫不差,为什么还是会炸!”
她猛地转过身,一张被烟灰染得斑驳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在黑夜中燃烧的两团不屈的火焰。
那目光扫过陈凡,充满了警惕与审视。
陈凡没有理会她的敌意,径直走到炸裂的丹炉前蹲下,捻起一撮尚有余温的炉渣,放在鼻尖轻嗅。
片刻后,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开口:“你没有设置泄压口,灵气在丹炉底部过度积压,热量无法有效传导,药力激荡不休,它不炸才怪。”
苏清影愣住了,眼中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被人一语道破天机的震惊。
“你……懂丹理?”
“略懂一些。”陈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苏清影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夹杂着自嘲与轻蔑:“我师父说过,炼丹靠的是悟性,是与药材、火焰沟通的灵感,不是你这种账房先生算出来的道理。”
陈凡不与她争辩,只是从怀中摸出一支细长的炭笔和几片打磨光滑的竹简。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飞快地在竹简上绘制起来。
线条、符号、数字在他的笔下流淌,构成一张旁人看来天书般的图表。
他将其中一片竹简递给苏清影:“这是根据你墙上三百次失败记录绘制的‘多变量影响图’。横轴代表炉火温度的变量,纵轴是不同药材在特定温度下的反应速率峰值。你看这里,”他用炭笔的末端指向图上一条倾斜的虚线,“我称之为‘临界爆炸区间’。你每一次失败,无论过程如何变化,最终的崩溃点都在这条线上。”
苏清影下意识地接过竹片,起初还带着不屑,但当她的目光与图上的数据点和墙上的记录一一对应时,瞳孔骤然收缩。
陈凡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她的失败。
“第两百八十七次,你减少了三钱‘龙涎草’,试图降低丹药的阳气,但你忘了,龙涎草同时也是‘寒心露’的融合催化剂。你没有相应地调整寒心露的滴入时机,导致阴阳二气在炉内提前冲突,反应失衡,所以那次炸得尤其厉害,对吗?”
苏清影握着竹片的手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陈凡,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你……你怎么可能知道我那天改了配方?”墙上的记录,只写了失败,从未提及她私下调整的细节。
窗外,夜幕降临,酝酿已久的暴雨倾盆而下。
破败的丹房顶棚漏得像个筛子,雨水顺着房梁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圈冰冷的水花。
苏清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默默地走到角落,从一堆杂物中搬出几捆干草,铺在相对干燥的地方。
她又从熄火的灶台底下掏出半块干硬的冷饼,掰了一半递给陈凡,声音沙哑:“我没钱雇人修房子,谷里也没人敢靠近我这个疯子。”
陈凡接过冷饼,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墙上那三百多道刻痕上。
每一道痕,都是一次绝望的呐喊。
“我不是来救你的,”他低声说,“我是来合作的。”
说着,他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净水陶芯”和一卷极细的铜丝,借着昏暗的烛火,现场制作起一个简易的装置。
“这是‘气压平衡阀’,可以接在丹炉的侧壁上。明天,我们进行第三百零一次尝试。”陈凡抬起头,迎上苏清影探寻的目光,“这一次,不靠感觉,我们靠数据。”
苏清影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在黑灰遍布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行!但要是再炸了,这房子,归你修!”
拂晓前,雨势渐歇。
落霞谷的入口处,一道窈窕的身影悄然浮现。
姬如月手中紧握着一枚微微发亮的传讯符,神色冷峻。
“你一声不吭就跑到这种地方,工坊上下都快翻天了。”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陈凡肩头不经意间沾染的一点药灰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这个女人,真的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陈凡回头望向山崖上那间丹房,昏黄的灯火彻夜未熄,在微明的晨光中依旧顽强地亮着。
他淡淡一笑,答非所问:“她炸的不是丹炉,是整个修仙界根深蒂固的傲慢。”
屋檐下,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灵曦,视线却穿透了雨幕,凝固在丹房内苏清影的侧脸上。
就在苏清影抬手摘下那副护目铜镜,揉着疲惫眼角的瞬间,她眼角处一道极淡的、闪烁着微光的细纹,清晰地映入了灵曦的眼底。
那印记的形状古朴而玄奥,竟与她记忆深处,《天工录》残篇中记载的某种早已失传的“丹心契”,分毫不差。
陈凡以为自己是来寻找一个合作者,一个能将他的数据理论付诸实践的疯狂炼丹师。
但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意识到,他在这座破败的丹房里找到的,或许远不止于此。
这个女人身上所承载的秘密,其分量,可能比一千座炸毁的丹炉加起来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