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你们要神,我造人
南陵城的夜风裹着药香钻进陈凡的衣领。
他站在功德灯柱下,望着五十步外那圈自发跪坐的百姓——有裹着破棉袄的老妇把额头抵在青石板上,有光脚的孩童学着大人模样叩首,连昨日还骂他“赘婿抢饭碗”的屠户,此刻也捧着三柱香,香灰簌簌落在染血的围裙上。
“他们叩的不是我。”陈凡喉结动了动,声音被风声撕成碎片,“是叩这三个月里,给他们送药的手,给他们盖被的人,给他们擦汗的温度。”
灵曦的器灵虚影从他袖中浮起,银发被火光染成暖金:“可你让这些温度有了形状。”她指尖拂过灯柱上流转的光影——那是姬如月蹲在屋檐下喂药,是苏清影捏着药杵在灶台边打盹,是阿苦背着药箱跑过雨幕的脚印。
“他们曾以为神在云端,现在才知神在身边。”
“所以更怕。”陈凡望着老妇颤抖的脊背,前世在急诊科见过的眼神突然涌上来——那些握着检查单的病人,总把医生当神仙,可神仙不会累,不会错,不会有血有肉。
“当他们发现‘神’会饿会病会疼……要么失望,要么恐慌。”他转身看向临时搭起的民愿台,姬如月正跪在草席上,素白裙角沾着泥点,给瘫在竹榻上的老妪推拿。
“月丫头这是把自己往火上烤。”苏清影抱着药篓挤过来,鼻尖还沾着朱砂粉——她刚在调配新一批避瘟丹。
这位总把炼丹炉炸出火星的女修此刻眉头拧成结:“方才我摸她脉门,前日为救染疫的小乞儿,她硬扛了三道寒毒,现在丹田还在抽痛。偏要学凡人那套‘亲力亲为’,要是累垮了……”
“她要的就是这副会痛的血肉。”陈凡打断她,目光落在姬如月微颤的后颈上——那是强行压制内息的迹象。
三日前在疫区,他亲眼见这姑娘为了给孕妇接生,跪在泥水里整整三个时辰,圣衣浸透血污也不肯用半分法力。
“瑶光圣地把圣女当泥胎供了百年,她要砸了那尊泥胎,让天下人看看,圣女也是人。”
“奶奶,您腿上这处酸不酸?”姬如月的声音混着推拿时的轻响传来。
老妪原本僵直的右腿突然抽搐,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动了!我的腿……能知觉了!”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抓住姬如月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仙姑,您真是活菩萨转世!”
“我不是菩萨。”姬如月额头沁出细汗,仍保持着推拿的手势,“我是姬如月,和您孙子一般大的姑娘。”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粘在脸上,哪有半分圣女的端庄,倒像邻家帮着晒谷的小丫头:“您孙子昨日给我送了碗热粥,我今日便给您推拿。这是人心换人心,不是菩萨显灵。”
老妪的手慢慢松开,颤抖着抚上姬如月脸上的泥点。
周围原本围看的百姓突然静了,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抹起眼睛。
苏清影的药篓“当啷”落地,她转身背对人群,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
“凡哥!凡哥!”
阿苦的叫声从街尾传来。
这小药童跑得比兔子还快,膝盖上的补丁又撕开一道,渗出的血在裤管上洇成小红花。
他怀里抱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圣女行》的新句:“五灯照夜,六粥温寒,七针起沉疴,八手筑新垣……”
“东市的王婶说要把这词儿刻在祠堂墙上!”阿苦刹住脚步,木板磕得手背发红也不在意,“西巷的孩子们组了个‘灯柱小唱团’,说要在晨钟时唱给全城听!还有——”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陈凡耳边:“我看见白姐姐往药箱里塞了张纸,像是星衍子的笔迹!”
陈凡瞳孔微缩。
他望向人群边缘那个白裙女子——姬如月的贴身婢女,此刻正低头整理药箱,指尖快速在箱底夹层按了三下。
那是前日他教给核心成员的“暗语”:有紧急情报。
“去盯着她,等她回屋再动手。”陈凡摸出颗避尘丹塞进阿苦嘴里,“别让任何人发现。”小药童重重点头,转身时差点撞翻卖糖画的摊子,却没像往常那样停下道歉,只挥着胳膊喊:“让让!让让!圣女行要传遍九城啦!”
星光渐沉时,星衍子的密室里炸开一声闷响。
盲眼老者跪在青石板上,额间新铸的星盘还冒着焦味。
他左手攥着半块碎裂的龟甲,右手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地上那幅“断缘祭”图上。
“不可能……”他喉间发出嘶哑的笑,“三百年前的星轨明明指向此局,怎么会……”
“阁主。”门外传来童子的声音,“代圣女的药箱送来了,说是新制的‘安心丹’,要供您闭关调理。”
星衍子猛地抬头,盲眼中泛着癫狂的光。
他抓起地上的图卷塞进袖中,指尖在星盘上快速掐算——朔月无光夜,子时三刻,代圣女的心头血,祖碑的共鸣……只要完成这祭,那些愚民的“善名”就会变成锁链,把姬如月钉死在功德的十字架上!
“告诉他们,”他扯了扯法袍,遮住袖中凸起的图卷,“本阁主领了这份心意。”
深夜的天工工坊飘着炭笔的味道。
陈凡点燃油灯,暖黄的光映在墙上的九郡地图上,用朱砂标着的疫情红点正在逐渐变淡。
姬如月、苏清影、灵曦,还有刚摸黑赶来的白裙女子,围坐在木桌旁,桌上摆着阿苦从药箱夹层里取出的密信——星衍子的断缘祭计划,字迹还带着墨香。
“朔月无光夜,子时三刻。”陈凡把信推到众人面前,指尖敲了敲“心头血”三个字,“他要的不是姬姑娘的命,是要碾碎她在百姓心中的‘人’形,重新塑成任他操控的‘神’。”
“那便让他的祭成个笑话。”姬如月拈起信笺,在灯上点燃。
火光映得她眼底发亮,“我倒要看看,当他的‘天命’撞上千万人的‘人心’,哪个先碎。”
苏清影突然拍桌:“我有办法!前日改良的‘护心丹’加了赤焰花,能让心头血带三分灼意——”
“不够。”灵曦的虚影指尖轻点地图,“要让九郡百姓同时看到这场祭,看到所谓‘天命’如何被人心碾碎。”
陈凡望着跳动的灯芯,忽然笑了。
他抽出炭笔,在地图旁写下八个大字:“以民为炉,炼神归人。”墨迹未干,窗外忽然起风,吹得桌上一张炭笔画“唰”地飞起。
那是阿苦白天偷偷画的——姬如月蹲在泥地里喂药,身后百姓举着灯,像一条流动的星河,画角歪歪扭扭写着:“这才是我们的圣女。”
画纸掠过陈凡肩头,轻轻落在姬如月膝头。
她低头看着画,嘴角慢慢扬起,那是自小在瑶光圣地从未有过的、鲜活的笑。
“明日正午。”陈凡推开窗,望着天际将亮未亮的星子,“九郡通衢要道,《防疫百日榜》该贴出去了。”
风卷着画纸飘向窗外,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孩童的童声——是阿苦带着小唱团在晨练:“九城同灯,十愿皆成,人心即天意,自己活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