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西厢的路,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漫长。
魏嬿婉被一名沉默的绿玉侍卫“护送”着,一步步走回那处熟悉的院落。她的脚步仍有些虚软,但脊背挺得笔直。角宫几日,恍如隔世。体内半月之蝇的灼痛虽被药力暂时压下,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命悬一线,如履薄冰。
西厢的庭院依旧,几个待选新娘正坐在廊下低声说笑,或是独自赏花。当魏嬿婉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时,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各种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探究、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她被角宫的人带走数日,如今全须全尾地回来,这本身就已足够引人遐想。
魏嬿婉垂着眼睫,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病后的憔悴和不安,双手微微绞着衣角,仿佛对众人的注视感到无所适从。
“婉娘妹妹?”一个温婉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响起。
魏嬿婉抬头,只见上官浅快步从廊下走来,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伸手便要来扶她:“你总算回来了!这几日可担心死我们了!身子可大好了?”她的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魏嬿婉全身,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几乎是同时,另一侧也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回来便好。”
魏嬿婉侧目,见云为衫也走了过来,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神色清淡,只对她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劳烦上官姐姐、云姐姐挂心了。”魏嬿婉微微后退半步,避开了上官浅的手,声音细弱,带着病后的沙哑,“只是旧伤未愈,又染了些风寒,在角宫叨扰了几日,现已无大碍了。”她将缘由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伤病,这是宫尚角为她准备好的说辞。
上官浅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自然收回,笑容依旧温婉:“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妹妹脸色还是不好,快回房歇着吧。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血燕,晚些给你送去补补身子。”
“不必了……”魏嬿婉连忙推辞,一副不敢承受的模样。
“妹妹何必与我客气?”上官浅嗔怪地看她一眼,语气亲昵,“同在宫门,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她说着,又看向一旁的云为衫,“云姐姐,你说是不是?”
云为衫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只对魏嬿婉道:“需要什么,可来说一声。”
“多谢两位姐姐。”魏嬿婉低声道谢,不再多言,在那名绿玉侍卫的示意下,匆匆走向自己那间许久未住的客房。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依旧如芒在背,尤其是上官浅那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
回到房中,陈设依旧,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疲惫地坐在床沿。心脏仍在微微急促地跳动着。
第一步,回来了。接下来,便是要如何“自然”地接近上官浅,完成宫尚角交代的任务。这绝非易事。上官浅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自己稍有破绽,便会万劫不复。
而她自己的目标——探查半月之蝇解药的线索,更是难如登天。
正思忖间,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婉娘妹妹,是我。”是上官浅的声音。
魏嬿婉心下一紧,深吸一口气,起身开门。
上官浅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上面放着一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笑容盈盈:“想着妹妹身子虚,便赶紧炖了送来。快趁热用些吧。”
“这……这怎么好意思……”魏嬿婉露出受宠若惊又不安的神色。
“区区薄物,何足挂齿。”上官浅不由分说地端着托盘走进房内,将白瓷炖盅放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各处,最后落在魏嬿婉脸上,压低了些声音,关切道:“妹妹在角宫这几日……没受什么委屈吧?角公子他……没为难你吧?”
来了。试探开始了。
魏嬿婉眼眶微微一红,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声音更咽:“没、没有……角公子只是……只是问了些话……关于那日我不小心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她将宫尚角的关注引向一个模糊且合理的方向。
“问了话?”上官浅眉头微蹙,拉着她坐下,语气愈发温和,“都问了些什么?妹妹别怕,与我们说说,或许我们能帮你参详参详?”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与魏嬿婉归为“我们”。
魏嬿婉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摇了摇头:“也、也没什么……就是问我觉得哪些姐姐可能……可能心思不太一样……”她模仿着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我……我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角公子似乎有些不悦,便让我养好伤再回来……”
她成功塑造了一个因无意听到机密而受惊、被角宫盘问后更加胆小怯懦的形象。
上官浅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随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妹妹别怕,回来了就好。角公子掌管宫门防卫,难免严厉些。日后我们姐妹一处,互相做个伴,凡事也有个照应。”
她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真心实意为魏嬿婉着想。
“多谢上官姐姐。”魏嬿婉感激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只是……经过此事,我心里总是害怕……不知……不知日后该如何是好……”她适时地流露出依赖和迷茫。
上官浅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如水:“傻妹妹,怕什么。在这宫门里,谨言慎行,安分守己,自然不会有事。若真有什么难处,尽管来寻我便是。”
她的话听起来毫无破绽,充满了安抚的力量。
又闲谈了几句,多是上官浅温言软语的关怀,魏嬿婉则扮演着一个惊魂未定、需要依靠的妹妹。直到那盅燕窝渐渐凉透,上官浅才起身告辞,临走前又再三叮嘱她好生休息。
送走上官浅,关上房门,魏嬿婉靠在门板上,后背竟惊出一层薄汗。
与上官浅这番交锋,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陷阱。
她走到桌边,看着那盅精致的血燕,没有动。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魏嬿婉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房中“养病”,偶尔在庭院中晒太阳时,也会“偶遇”上官浅。上官浅总是极为热情,与她分享些糕点、茶水,或是聊些宫门无关痛痒的趣事,言语间不断试探着角宫的消息和她与宫尚角接触的细节。
魏嬿婉小心应对,一半真话掺着一半假话,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懵懂、胆小、因意外而被卷入风波、对宫尚角只有畏惧的可怜虫。她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和对无锋的恐惧,观察着上官浅的反应。
上官浅始终滴水不漏,温柔得像一池春水,但魏嬿婉能感觉到,那双看似清澈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极深的算计和审视。
而云为衫,则依旧沉默寡言,碰面时只会淡淡点头示意,偶尔会在她独自一人时,递过一小包安神的药材,并不多话,眼神却似乎比上官浅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魏嬿婉摸不清云为衫的底细,不敢贸然接近,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这日午后,魏嬿婉正安静地坐在窗前,手中针线翻飞,做着些简单的绣活,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柔和,映在她微垂的脸庞上,仿佛为她平添了几分温婉之色。就在这时,上官浅轻轻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盘新制的荷花酥,甜香隐隐飘散,与这静谧的午后相得益彰。
“妹妹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尝尝这个,我新学的。”上官浅笑着将点心放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绣绷,赞道,“妹妹手艺真好。”
“姐姐过奖了。”魏嬿婉羞涩一笑。
两人闲聊几句,上官浅忽然轻叹一声,语气染上一丝轻愁:“说起来,再过几日,便是宫中发放月例的日子了。也不知这次能否托人从外面带些新的丝线进来,我上次看中的那种颜色,宫门内似乎没有。”
魏嬿婉心中猛地一动。月例发放,托人从外带东西……这是否意味着,与外界联络的机会?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低着头绣花,随口应道:“是么?姐姐想要什么颜色的丝线?若下次有嬷嬷出去采买,或许可以央求她们帮忙留意一下?”
上官浅笑了笑,用银签子插起一块荷花酥递给魏嬿婉:“哪有那么容易。宫门规矩严,外出采买皆有定例,岂是我们能随意开口的。罢了,也不过是些小事。”
她轻巧地将话题带过,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但魏嬿婉却将“月例发放”这个信息牢牢刻在了心里。
酉时回禀,她将这个细节,连同上官浅近日来的所有试探和言行,巨细无遗地汇报给了宫尚角。
宫尚角听完,沉默片刻,只道:“继续盯着。月例发放前后,尤其留意她的动向。”
“是。”魏嬿婉恭顺应下。
退出偏殿,她抬头望了望宫门上空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棋局已开,她这枚棋子,必须走得更加小心了。而那条关于解药的线,似乎也隐隐约约地,露出了一点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