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例发放的日子,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宫门内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西厢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虽无人明目张胆地议论,但姑娘们眼中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焦灼。衣裙首饰是否该添置了?家乡的特产能否托人捎带?哪怕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在这与世隔绝的深谷里,也显得弥足珍贵。
魏嬿婉冷眼瞧着,心中了然。这对于她而言,是危机,更是契机。上官浅那日看似无意提及的“丝线”,或许正是某种暗号或试探。
她越发谨慎,白日里大多依旧待在房中,或是坐在庭院不起眼的角落做着绣活,一副沉静怯懦、对周遭变化浑然不觉的模样。只在无人注意时,那双沉静的眼眸才会悄然抬起,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丝异动。
上官浅依旧常来寻她,送些点心,聊些闲话,言谈间却再未提及月例或外界之事,仿佛那日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但魏嬿婉能感觉到,上官浅那份温婉下的心不在焉,以及偶尔投向院门方向的、一闪而过的急切。
宫尚角那边,每日酉时的回禀成了魏嬿婉最重要的任务。她事无巨细地汇报着上官浅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与其他新娘的每一次接触,尤其是任何可能与“外界”、“传递”相关的蛛丝马迹。
宫尚角大多时候只是静听,偶尔会打断她,追问某个细节,锐利的目光让她无所遁形。他并未给出太多指示,只让她继续观察,并格外留意月例发放当日及前后两日的动静。
这日傍晚,魏嬿婉照例前往角宫回禀。行至半路,却隐约听见前方假山后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她心头一凛,立刻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贴近山石阴影。
“……你此举太过冒险!”一个极力压制的、带着薄怒的年轻男声,有些耳熟。
“冒险?难道坐以待毙?”另一个女声响起,清冷中透着一丝倔强。
是云为衫!而那个男声……似乎是羽宫的某位侍卫?魏嬿婉记得曾在巡逻时见过他几次。
“宫内眼线众多,尤其是角宫的人!你若此时动作,一旦被察觉……”
“我自有分寸。”云为衫打断他,声音虽低却坚决,“东西必须送出去,不能再等了。”
“你!”那男声又急又怒,却又不敢高声,“你可想过后果?”
“后果?”云为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凄然,“从踏入宫门那日起,我们还有选择后果的余地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男声才再次响起,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担忧:“……一切小心。若情况不对,立刻放弃,保全自身为上。”
“我知道。”云为衫的声音柔和了些许,“……你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脚步声匆匆远去,一个是朝着羽宫方向,另一个则朝着女客院落这边而来。
魏嬿婉心中剧震,连忙缩身藏匿,直到云为衫的身影快步走过,消失在暮色中,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云为衫果然也有问题!她也要往外传递东西?传递给谁?无锋?还是……别的势力?
这段意外听来的对话信息量巨大,魏嬿婉心念电转,迅速做出了决定。此事关乎重大,必须立刻禀报宫尚角。至于云为衫……她暂时按下不提,或许日后另有用处。
她加快脚步,匆匆赶到角宫偏殿。
宫尚角今日似乎心情不豫,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殿内气压极低。
魏嬿婉跪坐下首,先是如常汇报了上官浅今日的动向——依旧是无甚异常的关怀与闲聊。然后,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公子,奴婢来时,偶然听到一事……”
她将假山后听到的云为衫与那侍卫的对话,尽可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包括云为衫坚持要送东西出去,以及那侍卫提及的“角宫眼线”和担忧。
宫尚角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殿内烛火跳跃,映得他眸中寒光凛冽。
“羽宫的侍卫?”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可认得是谁?”
“奴婢……只是觉得声音耳熟,似乎常在羽宫外围巡逻,面容却记不真切了……”魏嬿婉谨慎地回答。
宫尚角盯着她,目光如炬:“为何先前未曾提及云为衫异常?”
魏嬿婉心头一紧,连忙低头:“奴婢愚钝!此前只觉得云姑娘性子沉静,并未察觉明显异样。且……且上官姑娘举动更为可疑,奴婢便先紧着那边回禀了……今日是偶然撞破,不敢隐瞒!”
她将理由归结为注意力集中在上官浅身上和对云为衫的疏忽,并强调是“偶然撞破”,撇清自己早有察觉却隐瞒不报的嫌疑。
宫尚角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几乎让魏嬿婉窒息。
“此事我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云为衫那边,我自有安排。你依旧盯紧上官浅,月例发放前后,不得有丝毫松懈。”
“是!”魏嬿婉暗暗松了口气。
“你今日带来的消息,有用。”宫尚角忽然又道,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这已算难得的肯定。
魏嬿婉心中微动,垂首道:“能为公子分忧,是奴婢的本分。”
“下去吧。”
“奴婢告退。”
退出偏殿,夜风一吹,魏嬿婉才发觉自己内衫已被冷汗浸湿。每一次面对宫尚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方才若他深究自己对云为衫的“疏忽”,后果不堪设想。
但无论如何,她似乎又通过了一点小小的考验。
月例发放日终于到了。
宫门并未大张旗鼓,但各处院落明显多了些忙碌的身影。管事嬷嬷带着账册和银钱物品往来穿梭,一些低阶侍卫和侍女也被安排了额外的护送或清点任务。
西厢的姑娘们大多领到了自己的份例,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小声比较着新得的绢花或银簪,或是商量着托哪位面善的嬷嬷下次出宫时捎带些什么。
上官浅也领了份例,是一包银钱和几匹时新的料子。她看起来与旁人无异,笑着与相熟的姑娘说了几句话,便拿着东西回了自己房间。
魏嬿婉也领了那份属于自己的、略显寒酸的份例,默默回到房中,关上门,却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整个下午,上官浅的房间都静悄悄的。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将暗未暗,一阵极轻微的开门声响起。
魏嬿婉心神一凛,轻轻推开一条窗缝,向外望去。
只见上官浅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并未提灯,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却不是往院外走,而是绕到了房后那处偏僻的角落——那里靠近西厢的杂物房,平日少有人去。
魏嬿婉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来了!
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也让她看得不甚分明。只能模糊看到上官浅在一棵老槐树下蹲下身,似乎在快速挖掘着什么,片刻后,又将什么东西迅速埋了进去,然后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房间。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
魏嬿婉轻轻合上窗缝,背靠着墙壁,心脏仍在怦怦狂跳。
上官浅果然行动了!她埋下了东西?还是取走了东西?那棵老槐树……
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另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廊柱的阴影后缓缓走出,正是云为衫。她朝着上官浅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看了看那棵老槐树,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随即也无声无息地退回了自己房中。
魏嬿婉心中骇然。云为衫竟然也在暗中观察上官浅!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酉时回禀,魏嬿婉将自己所见——上官浅的诡异行踪,以及云为衫的暗中观察,毫无保留地禀告了宫尚角,唯独隐去了自己猜测上官浅可能埋藏或取走了何物,以及具体地点。这是她暂时能握在手里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筹码。
宫尚角听完,眸色深沉如夜。
“很好。”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明日,我会派人去‘看看’那棵槐树。”
他看向魏嬿婉,目光锐利:“你做得不错。继续留意她们二人,尤其是……她们之间的互动。”
“是。”魏嬿婉恭顺应下。
她知道,宫尚角已经张开了网。而自己,正是那引诱猎物靠近的饵。
只是不知,最终落入网中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