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角宫重重殿宇吞没。敛羽阁内只燃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显四下清冷空寂。
魏嬿婉独自坐在冰凉的榻边,白日里强撑的镇定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迷惘。屋内陌生的陈设、窗外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还有仅一墙之隔的疏影轩可能投来的窥探目光……一切都像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白日里宫尚角的冷漠、上官浅绵里藏针的敌意、宫远徵毫不掩饰的嘲讽,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她重活一世,只想远离纷争,保全性命,为何就这么难?为何总是被卷入这无尽的算计与倾轧之中?
前世那杯御赐毒酒的灼痛仿佛再次袭来,与体内半月之蝇残留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她想起“婉娘”那对慈爱却早逝的父母,想起那个虽然清贫却安宁的小镇药铺,那些简单平凡的日子,如今看来竟如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而无锋……那个如同附骨之疽的可怕组织,用最阴毒的方式控制着她,将她推入这龙潭虎穴。宫门……看似锦绣繁华,实则暗潮汹涌,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个人都是棋子。
委屈、恐惧、不安、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苦苦维持的镇定。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起初还是无声的滑落,渐渐地,变成了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她将脸埋入冰冷的锦被中,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断断续续地逸出唇瓣,带着浓重的哭腔,“我只想……只想好好活着……怎么就不行……”
“……阿爹……阿娘……婉婉好怕……这里好冷……比冬天还冷……”
“……无锋……宫门……都是吃人的地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越哭越伤心,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决堤洪水,宣泄而出。那些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恐惧,那些日夜煎熬的痛苦,在此刻寂静无人的深夜,化作了最无助的哭泣和抱怨。她甚至忘了隔墙有耳,忘了身处何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恐惧里。
“……宫尚角……上官浅……一个个都那么可怕……我斗不过……我真的斗不过……”
“……还不如……还不如当初就喝了那杯毒酒……死了干净……”
她哭得浑身发软,意识都有些模糊,并未察觉到,院外不远处,两道身影正无声地经过。
宫尚角与宫远徵刚从外面处理完事务回来,途径东苑,本是极安静的夜,那压抑却清晰的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自语,便格外突兀地传入了他们耳中。
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宫远徵下意识地挑眉,脸上露出惯有的讥诮神色,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宫尚角一个冷厉的眼神制止。
他们站在阴影里,听着那哭声中的绝望与恐惧,听着那些破碎的、毫无逻辑却饱含痛苦的抱怨。
“……小镇……药铺……都没了……回不去了……” “……毒药……每月都要……会死的……” “……只想躲起来……平平淡淡的……” “……好累……真的好累……”
女子的声音沙哑脆弱,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痛苦中挤压出来的,与白日里那个低眉顺目、怯懦安静的“婉娘”判若两人。
宫远徵脸上的讥诮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讶异和……不易察觉的兴味。他侧头看向宫尚角。
宫尚角面无表情地立于原地,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夜色中显得越发幽暗。他静静地听着,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那些话语,零碎却真实,与他所调查到的“婉娘”的背景,以及她体内确实存在的半月之蝇毒性,一一印证。
这并非作伪。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之人,最真实、最狼狈的崩溃。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极度疲惫后的、细微的抽噎,最终归于寂静,而屋里的人,似是哭累了,睡了过去。
宫远徵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哥,听见没?可比戏文里唱的精彩多了。又是毒酒又是无锋的,这丫头片子来历不简单啊。”他话虽如此,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宫尚角没有回答,只是眸光深沉地望了一眼敛羽阁那扇紧闭的窗户。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冰冷:“管好你的嘴。”
说完,他迈步继续向前走去,墨色衣袍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停留。
宫远徵撇撇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毫无动静的院落,眼中闪过一抹深思,这才快步跟上兄长的脚步。
夜风拂过,吹散了些许低泣的余音,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敛羽阁内,魏嬿婉伏在榻上,泪痕未干,已然沉沉睡去,眉头依旧紧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亦不得安宁。她并不知道,自己最脆弱无助的时刻,那些压抑不住的哭诉,已然落入了最不该听到的人耳中。
而角宫深沉的黑夜,似乎也因此,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