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泻带来的虚弱感在清晨刺骨的空气中尤为明显。科玛蜷在睡袋里,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钻出来。
身体像是被掏空后又胡乱塞回了一些棉絮,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昨晚的“不及格”评分沉甸甸地压着,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压垮她,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固执的韧性。
必须搞定水。 这是第一课,也是最严厉的一课。
她仔细回想论坛上看过的零星知识和捕兽人那意简言赅的智慧。光靠净水药片不够可靠。
她需要煮沸,但一直烧水耗费燃料,也太慢。她盯着那个军用水壶的金属壶身,又看看周围遍布的岩石,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溪边费力地寻找、搬运那些相对扁平、厚度适中的石块。
她记起不知在哪里看到过,某些岩石受热可能会爆炸,这让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最终,她选了几块看起来致密、没有明显裂隙的深色石头,用溪水反复冲刷干净。
她重新生起一堆旺火——这次用火柴,她需要确保成功——然后将那几块石头推入火焰中心炙烤。
同时,她将水壶里灌满溪水,加入双倍的净水药片,摇晃均匀后放在一边作为备用/双重保险。
当那些石块在火中烧得通红,甚至微微发出暗红的光芒时,她用两根粗长的湿树枝做成的临时夹钳,极其小心地将一块滚烫的石头夹起,迅速浸入另一个装满溪水的金属容器里(那是她之前装饼干的盒子)。
“嗤啦——”一声剧烈的响声,一股白汽猛地腾起,水温瞬间飙升,几乎达到了滚沸的边缘。
她反复操作了几次,直到确信水被持续高温处理了足够长的时间。
等待热水冷却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她小口抿着终于处理妥当、确信无害的热水,温热液体流入胃里,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干净的水。 这简单的三个字,从未像此刻这样意义非凡。
肚子依旧空荡,带来的食物几乎见底。她的目光投向那条潺潺的小溪,几条暗色的影子在水流中逆势摆动,若隐若现。
鱼。捕兽人的烤兔肉带来的饱足感和美味记忆强烈地刺激着她。她需要蛋白质,需要真正的、来自这片土地的给养。
她拿出那套在蒙特利尔渔具店买的、最基础的渔钩鱼线。没有鱼竿,她就找了一根坚韧的直树枝绑上线。
鱼饵成了问题。她试着挖开溪边湿润的泥土,找到几条细小的蚯蚓。笨拙地将鱼钩穿入蚯蚓体内,那种滑腻扭动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
她选了一处看似有鱼影徘徊的回水区,学着记忆中纪录片里的样子,将鱼线抛入水中。
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浮子纹丝不动。她的手臂开始酸麻,耐心逐渐耗尽。偶尔有鱼碰线,却从不真正咬钩。
一次猛烈的拉扯让她心跳加速,急忙提竿,却只拉上来半截被咬断的蚯蚓。
挫败感再次袭来。这些溪流里的鱼似乎比她想象的更为精明。饥饿灼烧着她的胃袋。
挫败感最终转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她扔掉树枝,抓起那把她信赖的多功能刀,找到一根长度硬度都合适的幼树杆,发狠地用刀削尖一端,制成了一根简陋的鱼叉。
她脱下鞋袜,卷起裤腿,冰冷的溪水瞬间刺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咬紧牙关,站稳脚跟,举起那根可笑的鱼叉,眼睛死死盯着水中游弋的影子,等待着最佳时机。
猛力刺下!
水花四溅,除了惊走所有的鱼和把自己弄得浑身湿透之外,一无所获。鱼的速度远快于她笨拙的动作。
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气喘吁吁,浑身湿冷,却连一片鱼鳞都没碰到。
原始的狩猎方式远非想象中那般浪漫高效,它需要的是她尚未掌握的技巧和极大的耐心。
精疲力竭地爬上岸,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自己通红的脚和空空如也的双手,科玛几乎要笑出声来,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极度沮丧的苦笑。
她拥有打火石、求生刀、防水布,却连一条小鱼都抓不到。
太阳开始西斜,温度迅速下降。湿透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她不能这样耗下去。她需要食物,更需要温暖。
她重新收集柴火,这次捡了更多耐烧的粗树枝,再次生起一堆旺盛的篝火。
火焰带来的不止是温度,还有心理上的慰藉。她将那些烧热的石头再次投入盛水的容器,为自己制造了足够的、安全的热水,小口喝着,身体才慢慢停止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今日的捕鱼计划,准备再啃一口那硬奶酪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溪边浅水区的一块大石头。
石头背阴的一面,吸附着几个深色的、椭圆形的物体。是淡水贻贝!或者说,河蚌!
她差点忘了它们!图鉴上提到过,它们可食用,但必须充分煮熟以杀灭寄生虫。
希望重新燃起。她再次踏入冰冷的水中,顾不上许多,摸索着将那几个大小不一的河蚌从石头上掰下来,足足有七八个。它们的外壳紧闭,摸起来冰凉粗糙。
怎么吃?没有锅盖,煮的话它们可能不会轻易开口。她看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和里面烧得通红的石块,有了主意。
她小心地用树枝将几块最热的石头从火堆中心拨出来,摊开稍微冷却片刻,直到它们不再明红,但依旧散发着灼人的高温。
她在火堆旁清理出一小块平地,迅速将那些河蚌一个个放在滚烫的石头上,然后立刻用另一个较大的扁平石头像盖子一样粗略地盖上去,形成一个简易的石头“烤箱”。
一阵细微的“滋滋”声从石头下传来,伴随着轻微的爆裂声。一股混合着矿物质和鲜味的蒸汽逸散出来。
几分钟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石盖”。所有的河蚌都张开了壳,露出了里面软糯的贝肉,正在高温石头上轻微地收缩,散发出无比诱人的、纯粹的海(河)鲜气息。
她用两根小树枝做成的临时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贝肉,吹了吹气,整个放入口中。
烫!极致的烫!但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原始的鲜味!紧实、略带嚼劲的肉质,带着河水独特的清甜和一丝淡淡的土腥味。
但这种土腥味在此刻饥饿的科玛嘴里,却成了野性味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除了河水本身的味道和可能残留的一丁点盐分,没有任何其他调料,但这足够了。
这是最本真的鲜味,是火焰和石头从这片水域中直接萃取出的精华。
她一个接一个地吃着,烫得直呵气,却停不下来。手指被烫得发红,嘴角沾着汁水,她却感到一种近乎野蛮的满足感。
虽然没有抓到鱼,但她找到了另一种替代品,用一种更古老、更直接的方式享用了它。
吃完最后一只河蚌,她意犹未尽地吮吸着手指上残留的汁液,看着那堆依旧旺盛的篝火和散落在旁的滚烫石头。
她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河蚌,旁边写道:
十月十一日,晴,风寒。 拉肚子老师给的补考:用烫石头烤开了河蚌。 味道像……河流本身。烫,但很鲜。 水必须烧开。鱼很狡猾。 我身上都是烟熏和河水的味道。 K.
火光映照着她沾着一点炭灰的脸庞,她的眼神不再是都市女孩的迷茫,也不是纯粹冒险者的兴奋,而是一种开始学会与困难共处、在失败中寻找出路的沉静。
她的野味人生,开始有了汗水的咸、火焰的烫和失败后的酸涩,这些味道,正一点点地覆盖过去那二十七年的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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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蚌带来的短暂丰足感很快被新一轮的饥饿取代。
科玛意识到,依赖单一来源——无论是溪流还是运气——远非长久之计。
她的储备粮彻底告罄,荒野正式露出了它严苛的獠牙。她需要更系统、更可靠的食物来源。
她沿着溪流向上游跋涉,地势逐渐起伏,林木变得更加茂密。
她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描着地面、树干和灌木丛,试图将图鉴上的二维图像与眼前纷繁复杂的三维世界对应起来。
每一种不熟悉的植物都让她既期待又警惕。
第三天下午,当她穿过一片以桦树和枫树为主的混交林时,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声音不同于风声或动物弄出的响动,它带着一种人为的规律性。
她放轻脚步,循声而去。
在一棵巨大的糖枫树下,她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个年轻男人,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正专注地用一把小锤子敲击着钉入树干的金属插管,下方挂着一个铝制的小桶。
他穿着沾满树液的工装裤,外面套着一件格纹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在稀疏的阳光下反着光。
他身旁放着几个类似的桶,有些已经盛了半桶清澈的液体。
科玛的靠近惊动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好奇取代。
他推了推眼镜,打量着这个背着巨大背包、浑身沾着泥土和烟灰、眼神里混合着疲惫和警觉的年轻女人。
“你好?”他迟疑地开口,声音温和,带着点书卷气,“迷路了吗?”
科玛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没有。只是……路过。”她的目光落在他收集树液的桶上,“这是……枫树汁?”
“没错!”年轻人的脸上立刻焕发出热情,仿佛找到了知音,“你在收集糖枫的汁液?这个季节稍微晚了点,早春最好,但现在还有些收获。”
他注意到科玛茫然的表情,意识到她可能并不懂行,于是解释道:“我是米卡埃尔,蒙特利尔大学植物学的博士生。”
他指了指自己别在衬衫口袋上的校徽,“趁周末来做点野外样本采集和观察。”
一个植物学博士。科玛的心脏莫名地加快了一些。这简直是上天派来的向导。
“科玛。”她简单地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你怎么确定……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蘑菇,哪些果子?”
米卡埃尔的眼睛亮了,显然这是个他无比热衷的话题。“啊!问对人了!”
他放下小锤,开始在背包里翻找,“光靠看书是不够的,尤其是蘑菇,非常危险。最好有人带,或者……”他掏出一张塑封好的、看起来经常被使用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看这个,”他热情地招呼科玛靠近,指着地图上的一些符号和细小注释,“这是我个人绘制的‘可食用植物分布图’,只针对这小片区域。三角符号是可靠的浆果丛,圆圈是经常发现可食用蘑菇的点,特别是羊肚菌和鸡油菌的季节……看,这里,我上周还发现了一大丛美味的刺猬蘑,它们几乎不会认错,菌褶是像小刺一样垂下来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分享着他的宝藏地点。
科玛贪婪地吸收着这些信息,这比任何图鉴都更宝贵,这是一个活生生的、经过验证的知识库。
“最重要的是,”米卡埃尔强调,“永远,永远不要吃任何你不能百分之一百二十确定的蘑菇。很多毒蘑菇长得非常像可食用的。浆果相对安全些,但也要小心。比如这个,”他指向不远处一丛挂着红色小果的灌木。
“看起来诱人吧?但它是毒莓,吃了会让你肚子疼得打滚。而那边那种黑色的,”他又指向另一处,“是美味的黑刺李,但现在很酸,要经霜之后才好吃……”
他像个打开话匣子的教授,而科玛是他唯一的学生。他甚至还教她如何用指甲掐破某种植物的叶子来闻气味辨别,如何观察树木的种类来判断林下可能生长的菌类。
作为回报,科玛分享了她用烫石头烤河蚌的经历。米卡埃尔听得哈哈大笑,称赞她的创造力。“很原始,但很有效!求生就是利用你手头的一切。”
天色渐晚,米卡埃尔收集了足够多的枫树汁。“这些汁液稍微熬煮一下就是天然的糖水,能量很高。”他慷慨地分了小半瓶给科玛。
然后,他从背包的侧袋里抓出一小把看起来油光发亮的坚果。“给,尝尝这个。榛子。我来的路上在一片林间空地里捡的,松鼠们囤了不少,我跟它们‘分享’了一点。”
科玛接过那几颗榛子,用石头砸开。果仁饱满,带着浓郁的坚果油脂香气,嚼起来十分满足,提供了她急需的脂肪和热量。
“你要往哪个方向走?”米卡埃尔问。
科玛指了指更深的北方。
“嗯……”米卡埃尔沉吟了一下,低头在他的地图上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撕下一小角空白处画了简易符号的纸片递给她。
“再往北大概半天路程,有个我以前发现的好地方,有一小片野苹果树,这个季节果子应该都快被熊和鹿吃光了,但树下有时候能找到很好的平菇,长在腐木上,像灰色的耳朵,很难认错,味道也不错。算是……一点小礼物吧。祝你好运,科玛,小心点。”
他背起他的收集桶和背包,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林木之间。
科玛捏着那张珍贵的小纸片,手里还留着榛子的余香,嘴里是枫树汁清甜的味道。
她遇到的第二个人,依旧没有询问她的来历,却给予了她无比宝贵的知识和一点慷慨的分享。
她没有立刻赶路,而是就着最后的天光,打开日记本,将米卡埃尔地图上的一些关键信息飞快地临摹下来,特别是那些符号和注释。她在今天日记的开头画了一棵枫树和一颗榛子。
十月十四日,晴。 遇见一个植物学家,米卡埃尔。他给了我一张“可以吃的地图”和一把榛子。
他告诉我毒莓和黑刺李的区别,还有哪里可以找到像刺猬一样的蘑菇。 枫树的汁液是甜的。 他祝我好运。 我需要运气,但也需要记住更多。 K.
她收起本子,再次上路。前方的路依然未知,但她的行囊里,除了依旧匮乏的食物,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味道的希望。
她知道了一些地方的秘密,她的荒野求生,开始从漫无目的的流浪,转向有微弱灯塔指引的探索。
舌尖上,开始预见到未来可能尝到的、更多样的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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